他的神色虽然只是略微暗淡,看似无所谓,却不知自己手下的动作,愈发出神的,反复在同一个位置擦拭。
“这……怎么会?”明安愕然。
“病了,生了场大病。”画良之道。还不忘补上一句:“穷病。”
画良之把手里棉布放下,是意识到自己略微有些恍惚。他一个天生好强的性子,就算是这时候。
也不愿陷入怅然。
于是微微一笑,仰起脸,同跟明安说道:
“她那病本不是无药可治,不过药太贵,何况每日都要吃,我娘买不起。我才六岁,出去赚不到钱,就算是挨家挨户的讨,也不够。无可奈何,有一日我看她哭着喊疼,心里难受得厉害,咬牙跑出去偷了钱,被人抓住狠狠揍了一顿,揍得爽了,才赏了那么块小碎银叫我滚蛋。等我瘸着腿乐着,捏着抵我妹三日的命钱跑回家时,明安,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画良之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狐目微曲,本就自然上扬的嘴角卷得更翘,笑如玉钩纯粹,却把明安笑得心里阴寒,抽着疼得厉害。
“她……”
“没有,那日还没死呢。”画良之看出她的顾虑,摆手哈哈笑出声来,说:
“我是瞧见我娘让我妹靠坐在榻上,她跪在我妹面前,给我妹磕了好几个响头。”
明安双目惊惶,哑然失语!
画良之像论旁人事一般,轻描淡写道:“她让我妹原谅她,她实在没了法子,为娘的穷,不配做娘,不该让你来这人间受趟罪的,是娘该死呢,叫她别怕,娘马上会过去陪她。”
“大人……”
明安眼泪都止了,甚至连声抽噎都不敢发出。
“明安,你正好比我小六岁。你可知道吗,我见你第一面,就觉着你是她,就觉着老天轮回让她回来见我,再给了我个疼她的机会,所以哥……”
画良之低头讪笑,盯着伤口发呆,不知是笑自己傻,还是癫。
“哥现在当了大官,有钱了,出息了,咱们安之,再也不用疼了,能过一辈子好日子了。所以明安……潜王府是个什么地方,三殿下是个什么样的疯子,你知道的,我不能送你入虎口,我画良之这辈子——”
“再不做让自己委屈,后悔的事。”
他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掷地有声。
“所以你就给我留在这,替我看家,也给我留个回得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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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王府离京不远,车马半日就到。
这儿从外边看,真是徒有虚表的大得夸张,衔珠的硕大石狮立在门外,过分的庄严衬得府门冷清,周遭都是荒地,风卷残叶,拍打着黑铁大门。
这般荒芜与王府的鎏金门牌比起来,确实有些格格不入了。
潜王分明什么权责都不行,领地也没有,却还住得这么大的宅府——
果然皇子就是皇子,人性烂到泥里,他还能高高在上,恣睢得意。
画良之伤未痊愈,不能骑马颠簸,是驾着马车到的。
他的行李少得可怜,就一两个小包裹,可给乌泱泱聚过来,提袖子准备搬东西的小厮尴尬够呛。
谢公公紧着唤人退下,毕恭毕敬把两臂举过头顶,拜道:
“潜王殿下等您过去呢。”
画良之踏出马车,待车夫将脚蹬摆好,把脸上妖狐假面一扶,才稳当踩着下去。
潜王府里的路蜿蜒曲折的厉害,一眼名贵的奇木假山不说,最让画良之生寒的,还是这儿到处都有美人提灯,成摆设似的立在两边。
分明还是白日,灯油未点,美人却是立得正,一个个细目微垂,青绿大袖半遮半掩,不看来人为谁,也不曾行礼问好。
如此骄奢纵性,向来礼节为上,端庄高尚的皇宫里,定是搞不了的。
三皇子此番被逐出宫,怕是还真遂了这疯子的愿,没了宫里头的规矩,自己成了规矩,可便真是恣意妄为了。
一行人走了半天,才到地方。画良之低头跨进门槛,迎面便是个面颊红肿,被赏了巴掌的丫鬟泪眼盈盈跑了出来。
“殿下,人到啦?”
谢宁习以为常看着丫鬟跑出去,单极为小心的轻唤一声。
画良之随他抬头,看到面前一张诺大的雕花红木躺椅上,斜躺着个人。
这躺椅着实宽大,桂弘的身量高,腿极长,也不耽误全都放得进去。
屋里酒气浓得厉害,像是泡了几年的酒窖,烧着上好沉香都盖不掉。
画良之见地上滚得都是酒坛,桂弘身上杖刑的伤约么也是没好透,身子下面垫的都是好几层软兽皮。
那怎么还喝这么多酒!
画良之不敢说话,就瞪着酒坛,给老宦官使劲使着眼色。
谢宁看得懂,老头努嘴一撇,端肩的动作就是无声在告诉他,老奴也管不了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