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晴夜星明,当是个好天气的。
“十个时辰。”他说:“下一场暴风雪,至少还要十个时辰。在这之前要成功引他们入野山峻岭,绝非易事。”
桂弘沉默凝着远处火光,再见天上独龙放飞了信号弹后,大批攻城的兵即将转向朝他们而来。
估不出数量,定超小万。
长陵城上,李肄持锏威立,瞳孔紧缩的瞬间,是见分明已经击鼓擂鸣的大军忽然转向,他知道是太子殿下这枚诱饵,起效了。
“您一定要平安归京。”
桂弘从雪地的遮掩中起身,解下身披白袄,露出的可是真正一件朱红公服,入夜的月光下宛若指路明灯。
画良之亦与太子侍卫的二百五十名兵士一同解下伪装,便成一路炫目,为的是大昭天下的明日而亮。
夜深了。
南疆的军队如狼似虎,火把烧得满山艳艳,枯林压月色,眼看山路愈发不见五指。
他们一行暴露了真实行踪,引来小半数的叛军,像是逮狐的野狼群。
红狐在夜影中于雪地狂奔,忽隐忽现。
入了林子,便再不能停,也不能燃火把照明,是真的要逃。
桂弘一马当先,这几天时间严谨地将长陵外山势图铭刻在心,他跑在前头,绝不能出分毫差错,以免随时在这摸不见手指黑暗中引他的部下一同失足坠崖,或是错了方向,绕进迷津。
就算残兵烂甲,这群人也是打王府起便跟着自己卖命的兵,如今甘愿托付性命,他没法犹豫,也不敢失误,他要带着他们跑。
要真真正正担起责来。
画良之在吹到脸麻的寒风中抬眼看他。
月影偶会从枝杈见碎到人脸上,于是忽那一霎那见他把马缰攥得紧,手背青筋暴露,浑身僵硬地压低眉头,下唇咬到发白。
画良之忽然觉不好,蹙眉厉目,猛地把座下战马一夹,烈马嘶吼带着他箭一般直冲向前,欻然插到桂弘马侧。
“阿东!”他顶着风大喊,声音借着风传到耳中。“哥陪你跑,别怕!”
桂弘惶然回神,黑暗铺天盖地似牛皮敷面让他窒息。
他扭头见画良之金面晃了光,骤然发觉自己一时过度压抑着黑暗给他带来的致命恐惧,让他甚至忘记呼吸——顿时骇然大声倒气,冷风大口灌进喉咙,再剧烈失控地咳嗽起来。
肺里着了火似的又辣又疼,马不能停,他便没有喘息的机会,手松不开缰,也就顺不过气,一时伏在马背乱了章法!
烈马触到马缰乱摆,慌乱受惊,又跑又颠地甩起后蹄,危机当头画良之断然勒马收劲,并到他旁边,两马同行片刻,狠心找准时机起身踏马背,一跃而上!
“画良之!”楚东离怒吼:“不要命了!”
楚家兄弟在后边看得清楚,当下所有人都跑得太快了,没有能法子帮上太子的法子,却见他竟敢在疾行马背上松缰起身,再跳到桂弘的马上,见者无不是吓出一身冷汗!
“猫哭耗子!”画良之嘴里咬得眉尾青筋爆凸,岌岌坐到马背:“心里时时忌惮着我会弃帅逃命的,这时候关心我要不要命了!”
画良之此番自己心里也是没底,哪怕错机须臾都是跌死的风险,但也未假犹豫。眼下稳乘桂弘马上,把桂弘往后挤了挤,死命稳回烈马,嘲还在咳嗽不止的喊:“抱紧我!阿东!把头埋哥身后,少吸凉气!凝神!”
桂弘呛得眼泪直流,听话把脸埋在画良之背上,不过手指间僵硬的一时泄不下力气,狠劲儿扯着画良之的披风。
这里真的太黑了。
即便出发之前明知如此,做了完全的心理准备。
可如此实战,早已印在魂魄中的恐惧依旧难当。目之所及,四周木林草木皆兵地挤压而来,根根枯枝都是夺命的刀,风声嗟嚓,好像人之将死的悲鸣,惨叫,呜咽声……
背后马鞭此起彼伏,漆黑混乱中如雨点落成天牢内日夜不休的鞭声,挞打着脑子里紧绷的弦,心脏剧烈抽紧——不能在这时候犯病!
还是,怎么还是害怕!废物东西!这么大的人了,什么关键时刻!
画良之耳边风声乱乱,忽地听见身后传来声异常响亮的巴掌响。
他被风压得抬不起头,难不住愤意骂道:“干什么呢!”
“啪————!”
“怕什么……”桂弘狠劲儿连扇自己几巴掌,磨着牙关嘶声骂:“废物……当一辈子累赘!”
画良之没法回头阻他,只能用喊的:“殿下,您冷静!”
“啪————!”
“咳咳咳咳,嗬——咳咳咳咳咳咳咳,废物……累赘!”
“桂棠东!!!”
他得咬紧牙关往北返,去翻他的十六年隐忍难堪,洗他的前仇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