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时间替别人难过呢。
所有人都似蚊虫振翅一般低声交谈着什么,宋也川坐回桌前,摊开宣纸,笔尾生风。写完一封信,他叫了内侍嘱咐了两句,送了出去。孤灯照着他枯瘦的手指,宋也川平静地喝了一口水。
雪下到黄昏时还没停,蓬乱地四处纷飞。外头有人来报说,张御史被开释了。
宛若烈火烹油,骤然惊起无数波澜。
宋也川握着自己的笔,目光飘向窗外。
在鹅毛般飘飘荡荡的雪片中,煌煌宫掖都显得如此依稀。
比起修国史那几年,宋也川倏尔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建业四年,也是一个雪天,他埋首于书本之间恰好抬起头,满目银装素裹,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士子心中涌动着一团炽烈的火。
现在,雪野茫茫,白日生寒。
宋也川心如静水,只希望这场雪一直下,不要停。
*
下值之后,宋也川去了武英殿。
封无疆平日里会在武英殿的右廊房中处理政务。
他见宋也川来,倒也没什么意外。
宋也川对着封无疆长揖:“多谢封大人。”
封无疆模糊地一笑:“这是你和我做的交易,不用谢我。”
他扬了扬桌上的信纸:“你先前这般犹豫,怎么为了一个人便愿意向我投诚?我记得这个张淮序和你关系一般,也不是什么知己好友,你怎么舍得费这么大的周章来帮他?”
宋也川平静道:“难不成帮与不帮全在私交上?”
“难道不是么?”封无疆漫不经心地将宋也川的信翻来倒去地看,“就像我帮你,也是有我的私心一样。”
“张淮序为人清正严明。”宋也川缓缓说,“这样的人多了,朝堂上才能激浊扬清。”
封无疆嗤笑了一下:“这些人我哪一个都不相信。”
他站起身走到宋也川面前:“你救他,是因为觉得他是个好人,他不该死。但为了开释他,我同贺虞做了个交易。我许司礼监在茺州、绵州加两成稻税。”
宋也川抬起眼睫:“原本的赋税已经让百姓捉襟见肘,怎能再加两成?”
“和我没有关系。”封无疆寡淡地勾起唇角,“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不是吗。你是一时好心想要救张淮序,可别人都是唯利是图的。”
他转过身,看着廊房中挂着的大梁疆域图:“你在心里骂我没关系,我不在意。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总归是有人要牺牲。在我心里,得到你的支持比这两个州的人命更重要。”
“人总归是要舍弃一些东西的,尤其坐到我这个位置。宋也川,你也一样。”封无疆嘲弄地一笑,“比如你的良心,比如你的慈悲。”
风雪未停,出了武英殿,在走到思善门的时候,宋也川又看到了张淮序。
他被几个奴才架着,每一步都走得很难。见到宋也川,张淮序对着他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多谢你救我。”
宋也川轻轻摇头:“这是封大人的意思。”
张淮序道:“封首辅没有这种好心,只有你会做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停在空中:“这世道,也就这样了。也川,我定然会记得你的这份恩情。”
奴才们扶着他的胳膊,张淮序走得很慢。
看着张淮序渐渐走远的背影,他踩在雪中一步一个沾血的脚印,很快又覆上了一层新雪。
宋也川许久没有说话。
他没有撑伞,迎着雪走出了宫门。
一路步行回了府邸。
这阵子,他每日都会住在公主府上,偶尔才会回来给花草浇水。
他走进房门,坐在自己平日里写字的桌前。
下雪的天气,外头的雪野照得房间有种晦暗的明亮。
宋也川沉寂地听着雪声拍打窗棂地声音。
他需要有一个人独自安静的时间。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宋也川才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故意绕了几步路,装作刚下值回来的样子,进了公主府的正门。
温昭明正带着侍女们挂灯笼,霍逐风带着几个人踩着凳子听温昭明的指挥。
冬禧和秋绥围着她,不知说了什么,三个女郎笑得前仰后合。
“歪了!”温昭明指着其中一个,“再往左!”
廊外种着三五红梅树,灯火如昼,温昭明穿着红色的斗篷站在雪中,美目生波,潋滟明丽。她唇上染着口脂,比红梅树上的花骨朵还要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