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得今日这个核舟,我总共做了十七回。”温珩眼眸平静如水,“先生那日说治国之道也是如此,总得在错漏之处加以弥补。可我想,若有朝一日,国将不国,不论是为君还是为臣,都该有推翻再来的勇气。先生,我绝不会学如何亡羊补牢。我要学如何才能绝无疏漏。”
他的眼睛和温昭明不同,公主的眸子明丽浩渺,而温珩的眼睛黑白分明又带了一股倔强的劲头。周王殿下像是长大了,不是那个哭鼻子的小孩了。
宋也川很喜欢他的倔强,做上位者的,总得需要一点韧劲儿。
能做一个明君,第一步就得是不屈服、不认命。
他觉得温珩能有自己的思考是好事,所以并不刻意引导:“殿下说的是。臣受教了。”
他把核舟交还给温珩,周王殿下仰着下颌说:“赏给你了。”
这个核雕他一连做了一个月,每日睡前拿着自己的小刻刀坐在床上雕一会,白天就藏在枕头下面。温珩觉得自己一定会比宋也川做得好,所以哪怕伤了手指也不肯休息。他自己明白,他不是在和宋也川争高低,他只是不认宋也川说的话。
国家容不下错漏,盛世也不该被涂抹污名。
宋也川有些惊讶,撩起衣袍准备跪下谢赏。温珩扶住他的手:“宋先生教诲我,可以算是我的老师,不必向我行礼。”
宋也川在他的注视下收下了这枚核雕,温珩松开他的袖子:“我走了,先生保重。”
刚八岁的人,说话显得有些老气横秋,宋也川笑了一下:“是。”
天光云影之间,宋也川目送着他的背影走在寥阔无垠的天宇之下。
褒衣博带,满袖长风。
第71章
建业九年, 十月十五。
宋也川拿着自己的箱奁走进了都察院的大门。
都察院里的人大多是务实派,再加上每人都身兼数职,忙得抬不起头来。
所有人都见过或听过宋也川的名字, 没人觉得意外,也没人刻意拿他的过去做文章。这样平视的姿态实在难能可贵。
对宋也川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宁了。
十五日那天晚上,都察院的御史中丞程既白在自己府上设宴, 款待都察院七品之上的官员。这也是摆明了,要将宋也川介绍给所有人。
他提前同温昭明打了招呼或许会喝酒。
都察院的人能喝酒的很多, 又是御史中丞大人私下里的设宴,不似恩荣宴那般走个过场。每个人都端着酒杯轮番的喝过来, 宋也川也不能例外。
明晃晃的灯影倒映在杯中,程既白先是逐个介绍了都察院里的人,从左右都御史开始, 再往下还有副都御史、左佥都御史,五品之下还有司务厅、经历司以及十三道监察御史。这样一圈酒喝下来, 宋也川面上已经沾了红意。
再往下, 还要给品阶高的官员再次敬酒。
宋也川明白这些是给他和大家熟悉的机会, 也明白这是另一种考验。
他不会喝酒, 今日这些酒水饮入腹中, 搅弄着肺腑都作痛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宴会的结尾,他连自己怎么出的府门都记不得。
夜风吹过,他扶着御史中丞府门外的槐树,呕得肝肠寸断。
身后有人给他递帕子, 宋也川扶着树站直身子。回过头时, 温昭明正静静地看着他。
宋也川双眼还泛着血丝,他默默擦了嘴, 跟着她上了马车。
他现在倒是清醒了些,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
宋也川以为温昭明会生气,但是她没有。
浓郁的夜色下,她的眼睛倒映着一丝光亮,温昭明安静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该说什么呢?
宋也川是封无疆提拔到都察院的,往后所有人都会把他看作是和首辅有瓜葛的人。他的过去人人都清楚,这回不过是一个投石问路,往后能不能有立足之地,还得凭自己的本事。
这是宋也川自己要面对的路,他要往上走,有些俗礼是免不掉的。人微言轻,是没有推脱的余地的。温昭明有些心疼,倒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宋也川小口喝完了,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酒气重不重,会不会冲撞你?”
温昭明摇头:“没有。”
“昭昭,”宋也川柔柔的笑,沾了两分薄醉,他眼底藏着一丝暖融融的春意,“你专门来接我的吗?”
温昭明觑他:“不然呢?看你在程既白的府门外吐昏过去,明天被乞丐发现么。”
“哪有。”宋也川拉过温昭明的手,小声却又认真说,“昭昭,我认得路。不论在哪,哪怕到了天边,我都知道怎么走回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