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奔奔此行离开前的最后一天,穆迎北邀请她回之前的住处看看。她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拒绝。
站在门槛上的唐奔奔,看着三年前的自己,就像处在阳界的人去看阴界的人,带着天人永隔的平静,缓缓地扫视着影像。
在这个慢镜头里,甄安娜梳着羊角儿小辫,笑容正酣地跑过,投出的球落在地上,又被追在她身后的穆迎北捡起,接着她们开始争抢。然后小黑敲门来找她,他的嘴角上粘着浸满汗珠的茸毛,热濡濡的,那是十二岁男孩最鲜活的青春……
“你不进去坐坐吗?”穆迎北的声音终结了她的回想。
唐奔奔摇摇头:“我想看看她。”
穆迎北很快理解了她是谁。
她变成了一张小小的照片被贴在深灰色的墓碑上。唐奔奔蹲了下来,放下了一束雏菊。小小的一束花在绵绵细雨中被润泽,生机无限。
她发现自己已经没那么恨甄安娜了,她的残忍变成了养料,滋养着她,让她在浮尸遍野的沼泽里死而复生,开出了明艳的花。
“你什么时候回去?”穆迎北问她。
“明天。”
“这么快?见过邵辉了吗?”一阵雨飘来,穆迎北的话被吹得打了一个弯儿。
“见过了。”
“相信他吗?”又一阵凉风抚过,吹远了她的问题,也吹落了几片雏菊花瓣。
“也许吧。”她答非所问地望着掉落的花瓣,没想到这么快就不新鲜了。
“还会回来吗?”话音被细雨彻底打落到了地上。
“会的,还要开庭。”唐奔奔扬起脸,清朗的秀发在风中猎猎作响。
三个月后。
当唐奔奔坐在邵辉身边的旁听席上时,墨宇皓是用眼睛一点点地把她吞下去的。他从走进法庭的那一刻起,身体就陷入了僵硬的虚浮,整个人开始神思飘忽。这张寂美安静的脸孔竟然从他的梦境里走到了现实中,他迈出的脚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中,几秒后才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身后的江暮晨感受到了他明显的异样,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又机械地迈出一步。落座后的他用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唇色很快褪去,可淡淡的血腥、强烈的痛感告诉他,一切是真的。
她没有死?那这些年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他联系?她怎么就变成了乔恩夫人?那死去的人又是谁?怎么没有家人找来?一系列的谜团在他脑海中盘桓着,折磨着他的心境,让他在欣喜和震惊中左右摇摆。他来不及去想明白了,她还活着,就在自己的面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江暮晨看着眼前的墨宇皓,他从未给过她这样热烈的目光,他看她的样子,犹如久旱的人终逢了甘霖,沙漠中垂死的人发现了绿洲,完全是一副浸在海市蜃楼中的沉醉模样。
她本能地想把他从这不可思议的注视中拉回来,在他耳边轻语:“这位就是乔恩夫人。”在她宣告了对方的立场后,她却发现他的眼神更幽深了,竟然像升起了潮湿的雾气。
墨宇皓两片薄薄的嘴唇被他紧紧地抿住,同时他也扣住了自己的双腿。他分明听见了一次比一次更急躁的心跳声,他害怕下一秒就大声喊出她的名字,控制不住自己朝她奔去。
法官低沉的声音响起,接着是翻开案卷的窸窣声和江暮晨的发言。这些声音流入他的耳中后,通通变成了漫长的凝滞和久久的空白。他一个音节都没有听进去。
“轰隆”一声,他站了起来,力道大得连凳子都要被他掀翻了。这个表现却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克制。现场的每一个人都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他,当然除了唐奔奔。
法官不悦地皱眉,警告的声音响起:“原告有什么想说的?”
“我要求撤诉,我们对被告有所误解。”
众座哗然,江暮晨惊讶地张了张嘴巴。
唐奔奔在这个时候终于把脸抬了起来。错开重重人影,她的目光终于到达了他的脸上。这一眼,穿越了三年的悲欢离合。
他深邃的眼眶此刻微微发红,暖暖的笑容却被挂在了嘴边,这样矛盾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少有的深情。深情吗?真是讽刺。
“原告代理人请发言。”法官对于墨宇皓的临时转变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身为法官数十载,什么莫名其妙的开庭现场没有见过,他依旧操着毫无起伏的男低音在走法庭程序。
“我们……我们还需要重新补充证据,所以请……”
“我要求撤诉,之前是误会。”墨宇皓看向江暮晨,决绝的眼光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她再多说一句,恐怕她的舌头就要被斩落了。
江暮晨在这一刻明白,他的立场终于被唤回了,是跟自己对立的立场。虽然他们此刻肩并肩地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