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叫阴暗潮湿,一半温热明朗。
或许,活着也是有一点点美好之处的,为了那一半的温热明朗。
无论生前死后,她的世界里大部分时候都是冷色调,凄清、静默、压抑、凛冽、冰冷,如影随形,看着人流如织,这芸芸众生,如一个个孤岛,似乎从没有体验过此刻这种小小的,整颗心的,轻轻的悸动。
拿着水杯转过身,江鱼敏锐地感知到教室里的氛围刹那间变得暧昧不明。
江鱼心脏漏跳一拍,呼吸滞涩半分,或许,怕什么来什么。
“来来来,快来看看江鱼写给你的情书!”
顾一诺的声音以波的形式传递到班级的各个角落,她手中拿着一张作业纸兴奋地放到程功玺的桌面上。
纸上的内容被好几个争相传阅的人大声念出来:
—
“你或许是光。
我是菌类、菇类,在阴暗潮湿之处自然生长。
飞蛾扑火尚顺应本心,求仁得仁。
我因你而违背天性。
致:程”
—
整个班里只有程功玺一人姓“程”,而他恰好温文儒雅,成绩优异,在整个年级是仅次于杨舟的风云人物。
那群叽叽喳喳的女生一边点评江鱼写的情书,一边对冲着她嬉笑,“江鱼,你真的喜欢程功玺?”
“不是吧,你也好意思?”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
“连一把伞都没有……”
“……”
江鱼眸光淡淡,浑身僵直着立在饮水机旁边。
她在回忆自己生前对此是作何反应,哦,对了,生前的她羞愤欲死,因为青春期少女怀春的秘密被这样堂而皇之地拿出来嘲笑,甚至这件事过后程功玺都刻意避着她,她也避着程功玺。
可是现在——
江鱼只觉得尴尬。
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真的挺傻的,如果程功玺真的温文尔雅,良善可亲,又为什么会看着她被霸凌却视而不见?是她一开始就自作多情,她当初怀着隐秘而纯洁的心绪写下的这短短几行情书确确实实就是笑话。
她根本不会为了任何人而违背懦弱胆怯的天性,她会永远在无人问津的幽暗潮湿之处龟缩起来,默默生长。
“关你们什么事!”
李悦倏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她近乎怒吼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人的嬉笑打骂,教室里安静一瞬,隔着整个教室,她遥遥望向站在饮水机旁边的江鱼。
江鱼从走神的状态中回过神,眸光微微抬起,循着声音的来源,她似乎看到李悦的身躯在微微发抖。
李悦离开座位,径直奔向那个拿着草稿纸的人,在众人都愣神之际,她一把将草稿纸夺过来,紧紧攥在手里。
江鱼还是捧着水杯没有动。
她在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孤身一人,是也不是,生前与死后,横亘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给你。”李悦颤抖着将那张满是褶皱的纸张递到江鱼面前。
“谢谢。谢谢你。”江鱼接过那页草稿纸,咬紧牙关,勉强从唇齿间蹦出两个字,不知怎的,她怕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向外流。
但一大滴温热的泪还是溅到了她的手背上,不是她的,而是李悦的。
“抱歉。”李悦一边尴尬地笑一边去擦自己脸上的泪。
“没关系。还有,谢谢你。”江鱼抑制住浓烈的情绪淡淡答道。
心里知道李悦这善意不过是梦里无用的补救,知道即使是她还活着,李悦这微不足道的挺身而出也帮不了她。
但,即使是无用,当你真正拥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江鱼忽然发觉自己真的很容易被满足,别人一点小小的善意,一点迟来的无用补救都足以让她感动地稀里糊涂,可是为什么这些东西生前却一直得不到呢?
“铃铃铃——”
第一节 课的预备铃响起。
“我们回去吧。”江鱼低头越过李悦,兀自向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好。”李悦含着泪点点头,后知后觉地跟上,教室里大部分人都虚化沦为背景,她只知道自己终于有一次勇敢地站到江鱼身边。
对于其他人面部轮廓的虚化江鱼已经见怪不怪,她知道是李悦情绪波动所致,所以由此确认李悦也是做梦人。
还有杨舟,他没有任何变化,他也是做梦人,整个人像是闪闪发光一样坐在那里,一双看起来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只是眼底没有笑意,只有审视。
还是桀骜不驯的一张脸,挂着不屑一顾的轻蔑,但江鱼却从中读出了一丝勉强,甚至可以说是懊恼和愤怒。
江鱼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不记得当初这场闹剧在现实里发生的时候,杨舟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表情,她只记得那时候她因为少女心事被戳破又无人站出来替她说话,她既不敢反驳顾一诺的讥讽,也不敢抬头去看程功玺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