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璧躺着,没有出声。
邹姨娘本也不想与他搭话。
她在他眼前,将发酵好的面团按瘪,拉扯成细长的面条,将面条放入锅里的沸水中。
动作细致温柔,眼眸中饱含爱意,像一名真正的母亲。
她在为她的孩子煮长寿面。
薛成璧恍然发觉,自己又睡过了一天一夜。
而今天,是“他”的生辰。
*
周瑭醒来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生辰礼”。
“什么生辰礼,都魔怔了!”郑嬷嬷心疼地骂他,“还有那方老先生也是,别管什么大儒,给五岁小娃娃留那么多课业,就是心眼儿坏!”
周瑭腾地从罗汉床上弹起来。
“我的香囊绣好了吗?”他鼻子囔囔的。
“别起那么快,你还病着呢。”郑嬷嬷苦口婆心道,“你这娃儿,夜半偷偷爬起来绣东西,也不懂得叫醒我。我好歹能给你添衣服、烧手炉,好歹不会让你冻出病来啊。”
“我的香囊……”周瑭眨巴眨巴杏眼,小声恳求。
“喏,在这儿呢。”郑嬷嬷把完好的香囊递给他。
视线触及到香囊上的绣样时,她露出被辣了眼睛的神色,犹疑道:“好闻是好闻。可是瑭儿,这种奇怪的绣样……你当真要把它送给薛二公子当生辰礼吗?他会喜欢吗?”
周瑭笑盈盈道:“绣样有寓意,是我对二表兄的专属祝福!”
“小心思忒多。”郑嬷嬷笑骂他。
周瑭瞧了眼窗外的夜色,疑道:“今夜还没过去么?可我感觉睡了好久啊。”
“错啦。”郑嬷嬷道,“你已经把整个白天都睡过去了。学堂那边老夫人帮你告了假,你同窗……诶,你去哪?”
话音未落,周瑭已经脚踏轻功,飞出了窗牖。
黑压压的雪夜深处,传来更鼓阵阵。
“咚!——咚!咚!”
三更已过。
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要错过主角的生辰了!
*
风雪笼罩了清平院。
长寿面出锅,纤细晶莹的面条散发着谷物的清香。
薛成璧近两日滴水未进,嘴唇干裂,咬出的血迹斑驳枯涸。
他饥肠辘辘,却不想吃任何东西。
邹姨娘盛好长寿面,端放在薛成璧面前的桌几上。
她跪在床榻下的蒲团上,虔诚地双手合十。
“愿我儿暖衣饱食,安乐无忧……阿娘盼泪眼望穿天地,唯乞与你相伴而行。”
祈愿的声音很小,小到薛成璧听不到。
他漠然望着面碗上的缥缈的白雾,又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淹没在煤炭气里的夜晚,屋里也是这样白茫茫一片。
邹姨娘祈愿完毕,端走了面碗。
然后当着薛成璧的面,将长寿面尽数泼在了空地上。
“吃吧,吃得饱饱的。长长久久,福寿安康……”
眉目慈爱的母亲对着空气轻声劝慰,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床榻上的少年一眼。
薛成璧慢慢阖上了眼眸。
每年诞辰,邹姨娘都会给她的孩子煮一碗长寿面。
不过从来不是给他的。
他想,要是那年他在美梦里没有醒来,就那么永远沉眠,该有多好。
梦里他不是一个人,有严厉而祥和的父亲,有温柔疼爱他的娘亲,还有喜欢吃梅花酥的小孩。
手指麻木地痛。
薛成璧睁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摸索到了枕下的木匕.首。
锋利的刀刃紧攥在掌心里,鲜血滴滴答答地淌落。
不、不行,小孩害怕见血。
他松开了刀刃。
他努力回想能减轻痛苦的事,想起信上说,周瑭今天要给他一个惊喜。
雪片沙沙撞在窗纸上,寒风呼啸声中,仿佛有人在轻轻扣响窗牖。
油灯上的火光微微摇曳,亮莹莹的,落在了薛成璧眼中。
他赤足落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使劲推开了窗牖。
冷风裹挟着雪片冲入屋内,刮在他脸上,刀割般的疼。
窗外漆黑混沌,无边无际。
什么人也没有。
……周瑭不会来了。
油灯里的火光颤了颤,倏然熄灭。
漆黑的夜色涌入,蚕食屋内的一切。
薛成璧缓缓滑落在地。
他仿佛溺在冰冷的湖底,呼吸被剥夺,神志被冰封。
想要抓住什么人的奢望消失了。
他变成了一副僵硬腐烂的尸骨,不能动,只有下沉,无尽的下沉……
“呵啾!”
小孩子的喷嚏声响起,吵醒了被黑暗侵蚀的尸骨。
薛成璧凝固的眼珠颤了一下。
周瑭脸蛋冻得微红,双手捧着一只小香囊,甜甜笑着呈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