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肯留下,周瑭双眼一下子就亮了。
同时他意识到,此时已近三更,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就算是订过婚也显得不合适。
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今晚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就要特殊对待……
周瑭在寝房里不知所措地转了两圈,做下了决定。
他拍拍自己的大床:“今晚哥哥直接躺在我这里,我去小榻上睡。”
“不过哥哥别怕。”他拍拍胸口保证道,“我晚上虽然会乱动,但不会梦游,更不会梦游到哥哥那里。”
薛成璧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你不梦游,但我会梦游。你害怕吗?”
周瑭:“……”
“怕的话,我现在就走。”薛成璧道。
“不不不不怕!”周瑭抖开被子,“嗖”地钻了进去,好像怕谁梦游进他被窝里一样。
拔步床上,薛成璧吹灭灯盏,和衣而卧。
室内变得安静,窗外草虫低鸣,月光如水,在夜色中淙淙流淌。
“对不起,周瑭。”薛成璧沉道,“抱歉让你害怕了。”
周瑭反倒不好意思:“没……”
薛成璧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
“是有些事情我想知道。”
周瑭从被窝里钻出来,向他那边侧卧着。
“那个舞姬留下的伤很浅。她下手不重。我觉得,她……她不想害你。”
薛成璧“嗯”了一声,肯定了他的猜测。
“那个舞姬,认识我。”
“她是我母亲身边的小侍女。”
听到这话,周瑭略微错愕地瞪大了眼。
对方口中的“母亲”一定不是邹姨娘,而是那位曾经在宫中为妃回鹘公主。
周瑭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
“她幼时被养父母虐待,我母亲偶然见到,便将她要到了身边。母亲和亲时,她年纪太小,便未许她陪母亲远嫁。”
“……这也留了她一命。”
“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回鹘灭国以后,她便被打上了奴隶的烙印。辗转多年,落在四皇子手里。”
“她说要帮助我。作为交换,要我继承可汗的遗志,光复回鹘汗国。”
“我没答应。”
薛成璧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从来没有要她为我而死。”
“但她还是来了。我见她眼神,便知她心意已决。”
这件事,周瑭猜到一些,但没有猜中全部。
回鹘汗国覆灭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为数不多的族人零散于各国,不成规模。恐怕连舞姬自己也知道,光复汗国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景。
最后她深深看了薛成璧一眼。
那究竟是寄予厚望,还是仅仅是……希望恩人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但对于薛成璧而言,那一定是无法承受的重担。
“哥哥没必要逼迫自己去实现所有人的愿望啊。”周瑭轻声安慰道,“一个人的能力是很小、很有限的,像我自己,如果能保护得了身边的人,又不给其他人添麻烦,就很知足了。”
“而哥哥守卫了大虞疆土,保护了那么多边疆子民,已经非常厉害了。”
“大虞……”薛成璧嗓音略带嘲意。
他问道:“战场上我一直戴着面具,你可知为何?”
周瑭摇头:“不知。”
“因为这张脸。”薛成璧自嘲道,“不属于汉人的脸。”
“边关战士皆对异族深恶痛绝,恨不得生饮其血、生啖其肉。如果他们看到自己的将领有一张异族的脸,定会军心动摇,甚至在战场上相见时……把我当做他们的敌人。”
“就算我立下再多战功,这一点也永远都不会改变。”
周瑭揪心地坐起身。
夜色里,他看到薛成璧的双手覆于脸上,似在感觉自己的五官,又似想把面具永远戴在脸上。
“周瑭,我从未属于大虞。”
“我无法属于它。”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痛苦。
这些事情已经在他脑海中盘桓了太多次,说出口的时候早已变得麻木。
周瑭心中大恸。
在思考之前,他早就赤着脚跑过去,坐到了薛成璧床边。
薛成璧没有看他,眼神有些许空洞。
周瑭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
薛成璧眸光微动,反手握住了他。
“……想听有关我母亲的故事么?”
周瑭点头。
他知道这些话已经在对方心里憋了太久,倾诉出来会好很多。就像腐烂的肉要被挖掉,才能恢复健康。
薛成璧缓缓做了一个呼吸,然后不带感情色彩地讲起了有关上一辈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