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出生于混沌的,传说中的魔物。与其他生活于幽冥的魔物不同,心魔的习性使它习惯于将猎场选定在人心、梦魇,或是幻境中。
但与此同时,也从未有人直面过心魔的本相。这是只狡猾而贪婪的魔族,几乎从未有人从它掌中脱身。
季淮确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姜凝如今是鬼魂的形态,无法真正接触到人类的躯体,于是她再次出言安抚季淮。
“你做得很好。”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随即突兀地沉默了少顷。
姜凝并不擅长用语言安慰他人,更别提季淮这种年龄的小孩,她垂眸思索了一会儿,踌躇道:“真的很好。我在你这样大的时候……”
季淮怔怔地望着姜凝,似乎完全忽视了她的安慰,他眨了眨眼睛,泪水忽然又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疼吗?”他眼圈红红的,可怜巴巴地抛出一个没头没尾的问句。
姜凝彻底愣住了,她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季淮的这具躯体——一个健壮的青年,在她面前哽咽得像个委屈巴巴的小狗。
“疼……?”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有点陌生的问题。
姜凝的原身与常人不同,在多数时候,它都是麻木无知的。这使她在生死关头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战斗中去,因而在某些特定的时机,这种习惯令她误以为自己是一件杀戮的工具。
在雪谷的浓雾中,她隐约看到季淮被心魔所惑,与一个面目不清之人耳鬓厮磨。她知道那是心魔的幻相。
于是,杀意和原身的魂力在那瞬间被激发。她的动作很快,突破了雪域女子凡人身躯的上限,甚至都没有看清自己落刀的动作。
在那种战斗本能的催使下,她几乎连身上的伤势都无视了。
在那之后,她又将注意力转到季淮身上——不能让季淮认出她、不能让季淮触碰她、不能让季淮死在山洞。
当时好像只有这些念头了。
她慢慢回过神来,在季淮痛苦懊悔的泪水中,姜凝仿佛也想到了什么。
她……又死了一次。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然后身体才缓缓重拾起死前的知觉,好像是……挺疼的。
但姜凝摇了摇头,笑道:“不疼啊。那本来就不是我的身体。”
她满不在乎地安慰他:“别哭啦。等我们走出幻境,我可以重新回到原来的身体里,一切都好好的。”
姜凝有些无奈地伸手往季淮脸上抚去,似乎想替他抹去那些泪水。
透明的手指擦过他的脸颊,姜凝笑了:“我们走吧。季淮,我也想你原来的样子。”
季淮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身子却明显僵了片刻。他怔然地望着姜凝,似乎想透过那晶莹的身躯看清楚她的心意。
姜凝含笑朝他眨了眨眼,但当她的目光落到他怀中雪域女子的尸体上时,却逐渐变得肃穆而哀悯。
她的容貌还很年轻,大概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本该是一生中最灿烂的年华。
雪域的风霜远比中原凄烈,因此她的皮肤也比中原的少女闺秀粗糙得多。她终年与风雪和日光为伴,生前的肤色应该是健康而明朗的蜜色。
然而她踏足人迹罕至的神秘雪山,将娇丽而璀璨的生命长留于茫茫白雪之中。
她的肌肤在冰雪的覆盖中显得格外苍白,脸部肌肉不自然地牵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在这空荡而险峻的雪谷中,她的身躯无法重归故土的怀抱。
她被季淮与姜凝两个陌生的异族人埋葬。
如果这个幻境是一段真实的历史,这就是她一生的结局了。
季淮无法将她的身体带上山崖,于是在雪谷外,选定了一处远离浓雾的地方为她安葬。
姜凝站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指导他用鲜血绘制了安魂的咒文。
两人无从得知她的姓名。
于是那便成为了雪山深处的,无名坟冢。
季淮在坟前落下了咒文的最后一笔,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道:“她会离开这里吗?”
有史记载的远古以来,人们无数次幻想过死后的世界。
姜凝仰起头,台云雪山与天相接,雪谷上空,星光低垂,比这片大陆上的任何一处都要耀眼清晰。
在有些地域的传说中,人死后,会变为星辰。
这些温柔的猜测和想象从未在生者之中被确证,大多数人们往往带着对死亡的想象生活、死去。
姜凝曾经想过,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永恒,那死后的秘密或许是其中之一。
——历经痛苦的一世之后,还有无休无止的轮回。
对于相当一部分人来说,这是远比死亡更加残忍的事情吧?
姜凝有时候觉得,对死亡的无知并非人族的痴愚,而是造化给予人的另一种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