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手中捻着枚铜钱,表面看似喘着粗气急出了汗,实际上内心清明地审视着赌桌上的每一个人。
——这场子不对。
瘦高个跟着他下了注,一连输了四局。正铁青着脸一声不吭,额间冷汗一滴一滴地往脸颊上淌。若是旁人看起来,不过只是个寻常输了钱的赌徒。
可在季淮眼中,瘦高个额前黑气萦绕,无数冷汗从发间滚落,竟是浓墨般的黑色。那黑汗趟过眼角脸颊的瞬间,青年原本平滑的肌肤瞬间老化,刹那布满了无数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瞬间便成了垂暮之年的老者。紧接着,青年的身子逐渐佝偻,脊柱弯曲而突出,肌肉消瘦,青筋纵横,唯有一双入魔般的眸子炯炯有神,死死盯着手中铜钱不放。
而季淮对面的老赌徒形容竟更为恐怖,原本苍老的身躯化为枯骨而动,唯有那精明的双目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一团枯骨之上,依旧是滔天的黑气萦绕。
季淮不动声色地任几人又开一场赌局。几轮下来,那黑气越发猖狂,几乎席卷了整间赌坊。随着季淮手底下越输越多,瘦高个再也忍不住,起身拍案而起,骂道:“不要脸的老东西,在这明着出老千!”
随着这声暴喝,赌场陷入一片死寂。
季淮抬起头,黑气之下,枯骨连绵。唯一双双精亮的眼睛,缓缓朝他这桌望来。
黑气顷刻聚集,雷电之势般冲入神堂。
妖风骤起,红木隔扇吱呀作响。季淮猛然回头,只见那狂风破开隔扇,露出道狭长的缝隙来。那戴着青狐狸面具的公子站在神像前,若有所思地侧过身,定定地朝季淮望来。
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红木隔扇重新闭合。须臾之后,那赌场重响喧哗人声。季淮沉默着转过头,眼前又是那片声色犬马,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他定坐在桌前,忽觉肩膀一沉。凳脚摩擦地面,三两声尖利的声音响起,桌上几名赌客似笑非笑地起身:“李小公子,此番我们赢得侥幸。不过小公子将来富贵无边,就当施舍些小钱打赏我们了。多谢多谢。”
季淮伸手圈住手腕上的红痕,阖眸深深吸了口气,才从方才那枯骨遍地的惊悚之相中挣脱出来。
究竟是真是幻?他竟难以辨认了。
他沿着赌坊通明灯火照亮的台阶一步步往外走,直到重见天光。回头望去,自己身处一间清幽院落,庭院中央一棵梨花树下,赫然是一口巨大的深井——方才自己,竟是从那井中走出!
他推开庭院的窄门,入眼便是定安城中最繁华的白马街。行人络绎,玉辇纵横,华盖朝日,一切真实到仿佛就是现实。
他站在街道上,阳光洒落在李瑞那件灰蓝色的长衫,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富丽华美。而他心头却凭空生出一丝不甘和怨恨来。
季淮失了神,在那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那个贪婪嫉妒的李瑞,痛恨起一切不属于自己的美好。
“季淮!”
姜凝清冷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仿佛溺水得救的人,猛地醒转过来。
季淮微微喘息,颤着手将木人捧出,轻声道:“我在。”
“你还好吗?你心跳好快,是不是被在赌场被影响到了?”
季淮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的冷汗,手抖得几乎捧不住她。他微微叹了口气,将那巴掌大的木人贴在脸颊,沉稳的木香使他稍感安慰。
季淮轻声道:“还好。”
“你状态很不好。如果受不了,我现在就带你走。”
季淮顿了一顿,并没有答应,只问道:“姒女,刚刚赌场中的黑气和白骨……是真的吗?”
姜凝沉默了片刻,答道:“是真的,这不是幻境故弄玄虚。李瑞之前在赌场,或许早已遇到过今天这样的事。”
只是,那些身在赌局中的人,早已看不清了。
第16章 山林飞雀 十
◎“人去桂花落,复归明月中。”◎
李雀带着周家大批的侍卫仆从在山中寻了一日一夜,终于在次日的黄昏回了周府。
赵氏终究牵挂着有孕在身的女儿,早早派人抬了轿子上山候着。事实证明,赵氏这番举措实在明智,轿子四面帷幕垂落,将城中那些好奇探看的目光尽数遮蔽。人们只见那轿子抬至周府正门,唯赵氏搀扶着面色苍白的李雀下了轿。
大家都说,周愉山大抵是真的遇害了,尸骨无存。
李雀踏入周府大门,衣衫尽湿,手脚无力。她松开了赵氏的手,缓缓往房中走去。忽然,远处人影一闪,抬眼望去,却是李瑞从偏门绕道回了周府。
李雀微微一顿,轻声道:“站住。 ”
季淮闻言回头,只见李雀站在长廊那端,散乱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鹅黄的长裙外披着一条宽大的斗篷,却越发将她衬得好似一片摇摇欲坠的秋叶,几乎消散在这初秋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