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轻荡,执桨者换成了那温和端方的少年。他站在船尾瞅了季淮半晌,似乎对他这时间过长的顾影自怜感到好奇,想了想,歪头喃喃道:“是了,幻境外过了一年有余,身材相貌当有不少变化。”
季淮一愣,轻声道:“一年有余?那……今夕何年?”
“已是建隆十三年了,五日前刚过了谷雨。”
少年倾身荡着桨,没一会儿又朝季淮望了一眼,见他仍是一副怔忪的神情,不由笑道:“我听琅月师姐说了,你们进的这个幻境并不漫长,也不知为何……外头光阴竟走得这样快。公子如今感觉身上酸疼,大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呢。”
言语间小舟已泊了岸,少年从腰间摸出一个锦囊,又从锦囊中翻出一个玉瓶递给季淮:“这里面的是清露丹,公子一会儿过着茶水服下,片刻便不疼了。”
他仰头往山上瞧了一眼,笑眼弯弯地朝季淮眨了眨眼:“公子自行去吧,您心中思念姜姑娘,我应当不便打扰。”
“什么?”
季淮有些不解地望向他,那少年表情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却并未多做解释,只抬手朝他行了一礼,匆匆回身上了小舟。
季淮忍着腿骨间细细密密的酸疼往亭那儿走,山中忽而起了阵轻轻柔柔的微风,几只闲适的灰鸽子从枝头落下来,站在道旁好奇地歪头盯着他。
他愈往亭边走,那阵清风便愈加猛烈。树叶沙沙作响,又有白鹤倏忽来去。他顿住脚步,转头望向山下,入眼一片翻腾的林海。
季淮在那久而不散的风中前行,走到山巅,看到姜凝坐在亭中。
她换下了惯常的装束,此时身着一件竹青色缠枝纹的广袖长裙,平日披散的长发也用一支未经雕琢的木簪挽起。那眉目如画,抬眼间山间的清风仿佛也停了,她静静地望向他,眸中融进满山的湖光翠色。
季淮定定站在亭外,近乡情怯一般,竟不敢上前。他痴愣许久,忽然笑出声
姜凝身后跟着一只制作精巧的机关木人,它安静乖巧地站在亭中替她挡着山风,此刻见季淮来了才忽地激动起来,那两条小短手在空中晃了几下,作势便要朝他扑来。
姜凝在这时搁下茶杯,温和地朝坐在一旁的琅月点了点头:“今日就到这吧。”
“啊好,”琅月笑嘻嘻地站起身:“那我走啦。”
山中万物在霎时重归寂静,姜凝等琅月离得远了方轻声道:“季淮。”
她静静地坐在亭中,抬手给他添了一杯茶,想叫他坐下,仰头却忽而对上季淮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眼。
“长高不少呀,”姜凝垂下眸,将茶杯递给他,“坐吧,先把清露丹吃了。”
“姐姐?”季淮无措地望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对自己的回避,“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姜凝沉默了一刹,将手中举着的茶盏放回桌上,低声道:“乖,先把清露丹吃了。”
季淮眼中划过几分失落,猛地攥起手,从袖中掏出那瓷瓶,倒出两粒清露丹和了水吞下。
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他来不及感知疼痛,手足无措地半跪在姜凝面前,与她四目相对:“姐姐。”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烫不烫呀?”姜凝无奈地笑了笑,指尖在他脖颈前的虚空一划而过,像是迅速地挥了一道符。灼痛随即平息。
姜凝动作温柔,目光却再一次躲开了他的视线。
季淮紧紧锁着她的眸,呼吸也随着她刻意的躲避而滞了一瞬。他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指尖都发着颤,却小心翼翼地不用力伤到她。
在杀人后见到姜凝的那一刻开始,他无数次设想过她会以怎样的姿态与他重逢——她可能会生气,会失望,会惊讶于他并不纯良的本性。
但他想过万种应对的方法,唯独没有想过,她竟然会装作无事发生地疏远他。
季淮越想越委屈,心头恨得发痛——他当真是没办法了,否则何必对那些杂碎出手。
那一双杏眼又气又痛,好像蒙了层拭不尽的红,死死盯着姜凝。
姜凝在他的注视下生出一种荒唐的心虚,下意识地偏过头:“你……”
“姐姐。”他咬牙切齿地望着她,右膝一动,触上泛着清晨湿冷薄雾的地面。
季淮,当今天下的七皇子,自出生便未曾跪过多少人,此刻却在她面前垂下了头。
“我错了,”他握着她的手,低声喃喃,委屈之中又透出些甚少在她面前流露出来的怨憎,“我错了,我只是怕再晚一点,你就醒不过来了……姐姐……”
他犹豫着,怔怔地望向她轻咬着的唇瓣,那像是上品白玉上漾出的一抹惊心动魄的红,也像是广袤雪原上绽放得勾魂摄魄的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