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人间的一个灾年而已。
大灾总会过去,万物回春后, 也终将会迎来下一场天灾。而这些对于人类来说毁天灭地般的动荡, 在寂寞又恒长的生命面前,只不过是一次风动, 或是一轮潮汐的涨落。
那时的姜凝并没有看透这些。至少, 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弯腰捡起那些不知来处的丝线时,依然被生前的那些……复杂又痛苦的情绪所裹挟。
丝线好像都有意识,它们只是被姜凝触碰一下,便会顺从地飘到她掌心。那些颜色各有不同的丝线相互缠绕着, 在寻到合适的位置之后,又逐渐从两头变成了暗淡的红色。
姜凝最开始只是茫然,她不明白这些丝线从何而来,也不理解它们要往哪里去。
但随着她拾起的丝线越来越多,那茫然的情愫也逐渐被其他取代。她感受到莫名的怨念、恐惧、愤恨、悲哀和绝望……
如果她将曾经感受过的那些几乎逼疯自己的情绪比作一滩污水,此时, 那些丝线带给她的,便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
雪山之巅的那盏同魂酒,曾给她的身体带来过无法言喻的痛苦,那种痛苦令她直面了死亡, 像是生生将灵魂与肉|体撕裂开一般。
她那时只以为那便是极限, 可现在才明白, 原来心灵与精神的折磨,远远大过于同魂酒所带来的那些。
极致而冗杂的情绪几乎将她吞噬,她的动作逐渐迟缓下来,木然地飘在苍茫的雪原上,怔愣地朝天空望去。
怎么做了鬼也能如此难受呢?
像是无数双手扼死了她的脖颈,也像是瓢泼大雨堵塞了她的口鼻。明明站在天光下,却上不可见日月,下不能近大地。
姜凝想起足底那被连日大雪所覆盖的道路、尸骨、房屋,恍惚中,觉得自己和它们一样,都某种无法挣脱的力量吞噬了。
她抬起手,原本只是想看看手臂上交织缠绕的几根丝线。不成想,低头看到的却是满身的暗红。
它们交织着爬满了她的全身,曾经那件华丽的雪国嫁衣被全然掩盖,连半分的银白都瞧不见。
“你们究竟是什么?”姜凝望着那堆缓缓移动着的丝线,强忍着将它们尽数撕裂的冲动,“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她觉得自己真是快疯了,竟然对着一堆丝线都能说出话来。
然而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堆丝线突然从她身上散开。
它们猛然朝空中冲去,最初像是一条细长的蛇,它灵动地在纷飞的大雪中来回穿梭。随着它的动作,雪地里更多的丝线也开始挣扎着往空中飞去,它们逐渐汇集在一起,由细长的灵蛇变为了翻腾的游龙。
游龙开始搅弄云雪,漫天大雪伴着那庞大丝线带起的狂风不断在盘旋。很快,不仅是空中的,就连那些刚落在地上的表层雪花也逐渐向上飞去。
时间似乎开始倒流。那些覆盖了姜国每一寸土地的雪花随着丝线地搅动不断向空中,向云层中逆流而去。
姜凝愕然望着眼前一切,这种强大的力量颠覆了她生前所有的认知。而她无法忘记,在这种力量形成之初,那只是一条被她随意拾起的,丝线。
她仰起头,长空万里无云,或是因为那些云层也被巨龙般的丝线纠缠着搅碎,成为了无序徘徊的雪花。
空中的雪花再没有落下,它们被丝线搅动着汇聚成一团看不到尽头的雪白,光阴在此刻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就连太阳都被那丝线和白雪所遮蔽。
最开始失去日光照耀的是王宫,再然后扩大到了整个都城,接着是都城向北的每一座城池,最后是北疆,是关外,是所有姜国士兵的埋骨之处。
姜国境内,不见天光。
连日的大雪终于停止了,覆盖着姜国土地的大雪全在丝线的搅动中攀升至高空。
姜凝重新走上金平道,顺着这条古老的,未来再也不属于姜国的道路一路往北。
道路上被掩盖的尸首——逃亡百姓的、姜国士兵的、甚至雪国士兵的尸首,赤|裸裸地尽数展现在姜凝眼前。
每一具尸体上空都盘旋着一条暗红色的丝线。
姜凝从一具又一具的尸首旁走过,起初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了后来,她在尸首聚集处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意识到自己在无声地计数着那些亡魂。
“一千七百五十二、一千七百五十三……三千四百三十……”
她目光掠过之处,那些被计数的尸首之上,丝线颤抖几下,随即朝着高空飘荡而去。
姜凝重新踏上这条往北的路,那些丝线带来的痛苦情绪并没有消失,但她逐渐在无穷无尽的计数中学会与它们共存,也终于开始明白那些情绪究竟来自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