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这两种说法哪一种是真的?”
“别问我,但是,魏鲤也许知道。”我顿了顿,尽量掩藏住语气里的酸味,“魏博士生前可是最疼爱他这个孙子的,几乎什么事都跟他说了。”
“那么傻子也懂禁咒啰?”古隐蛟忽然凑上来问。
“他可是个高手。”我说,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个两脚糊泥的傻子,“不过有一点村民们说对了,魏家祖上之所以来营州,是因为谁也不愿收留他们,不知为什么,亲朋好友避他们就像在避瘟神。你说滑不滑稽,魏博士本来是替人消挡邪祟的,结果,他自己成邪祟了。”我停下口,忍不住苦笑起来,抬头看,老楼的一吊孤影已经幽幽浮现在黯淡天光下,这副光景让人没来由想到棺中朽尸指向天空的手指。
“那家人在烧火做饭吗?好浓的烟啊!”谭梨忽然问,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一股灰白色的烟柱蒸腾而起,犹如一条白蛆袅袅升空,“可是,为什么要在院子里烧火呢?”
“那是王岱家,他们不是在烧火,是在烧秸秆。”我顿了顿,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应该到了初三再烧秸秆啊,看起来王家已经彻底乱套了。”
“你们在冬天烧秸秆吗?我还第一次看到。”庾冰问我,他似乎也有了兴趣。
“我们村有在腊月烧秸秆的习俗,这是为了给毛菩萨上供。”
“毛菩萨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村里供养的土神,少说也有三四百年历史了。在村外往北走一里,还能看到毛菩萨庙。”我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动声色,想着怎么把话题引开,“明天才热闹呢,全村都开始烧秸秆,到时候,村里面对面都看不见。”
不远处传来魏鲤干涩的笑声,他两脚在泥浆里乱跺,指着我身后的烟柱又叫又跳。我知道,他一向是最喜欢看烧秸秆的,每到这几天,对他来说就是提前过年了。然而不知怎么的,他的笑声如今让我心中直跳,仿佛此刻他指的不是烟柱而是我,恍惚间,我甚至觉得从他脸上读出了嘲弄的表情。
第326章 第五章【二枝】
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么一段日子,心中装满了没来由的清高,总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只是对我来说,这段岁月特别长一点。我一直觉得我有理由看不起村里人,那些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野夫,我书读得越多,就越觉得跟他们没法子交流。
那段时期我满脑子想的就是离开村子,在天地间放开脚走一走路,敞开胸膛吸几口新鲜空气。我相信剪子村只是一个特例,外面的世界,总有一些地方不像这里那般让人绝望。
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放弃了这种念头,现在回想起来,怀着那种渴望的仿佛是另一个人。直到那一天,庾冰在老楼门前问我有没有想过出去,我才猛然意识到,那个年轻气盛的自己仿佛刚离开不久,而我却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出不去。”我对那个江湖人说,“或者说,我出去了也没用,我已经是这个村子的一部分了,我走到哪里,这个村子就在哪里。”
“我注意到你始终用’魏家’称呼你自己家,而不说’我家’。”庾冷泉问,“你是不是跟自己家人有很深的过节?”
“也不能那样说,只是……魏家是魏家,我是我。这是我跟他们心照不宣的共识。”
听到我的回答,庾冰陷入沉默,我不知道我的无奈他能体会多少,不过,我很感激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过了半晌,庾冷泉抬起头审视眼前的旧楼:“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没人来打它主意了。”青衣客意味深长地斜了我一眼,“给我钱我也不住进去。”
如果拿人来类比的话,魏家楼就像是奈何桥前的老妪,正立在萦萦鬼哭声中,双手捧碗朝你微笑。只要跟老楼正门打过一个照面,你就本能想要回避它,不是亲眼看见的人很难理解,我们抗拒的其实不是老楼里的东西,而是这栋楼本身,它就像从魏家三代人悲惨命运中凝结出来的,“不祥”二字有血有骨的化身。
魏鲤走到老楼前干嚎一声:“二枝”,然后嘻嘻笑着抄手而立,不多时,那两扇死气沉沉的木扉便启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矮壮妇人正站在门后。那个女人满面凶悍相,鸟窝也似的发鬓旁,不伦不类地斜插着一根步摇,步摇随着她的脑袋来回晃个不停,让我想到了酒家外高悬的招牌。二枝是我见过最丑的女人,即使是在尚未听说过“相由心生”的年幼时,我也本能地感到她的为人跟这一脸横肉实在太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