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芳朝庞琴舱房处指了指,虎裘客刚好从里面把门打开,望向四人的眼神就像一头守卫巢穴的年迈大虫。
周问鹤目送着四个人消失在庞琴房内,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道人回过头,看到一个东瀛水手正激动地站在自己身后。
“勘兵卫,活着!”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木芳重重推到一旁:“滚!”东瀛水手连退好几步,他用求救的眼神瞅了瞅道人,嘴巴张了又合。然而道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同情的眼神,他只是静静看着水手被木芳欺侮。最后,水手带着受伤的表情离开了,周问鹤知道,他一定把自己当成了木芳一伙,但这样其实对他们有好处,这种非常时刻,谁离自己远点,都有好处。
“唐公子,不用理他们。”木芳大咧咧地朝东瀛人的背影翘翘拇指,“这些岛夷还真把自己当水手?他们也配?他们连钉子都不会用。你知道吧,他们的海船都是用桄榔须扎出来的,在外面抹点橄榄泥就算是防水了,你说可笑不可笑?这种船能出海?”[2]
周问鹤不置可否地别过视线,他实在很不愿意跟木芳说话。但后者仿佛没读出他的心思,还不识趣地拍拍道人手臂:“唐公子已经累了,不如回舱房稍事休息,开了朝食我找人叫你——”
周问鹤不等二副舵讲完就恼火地打断了他:“不必,我陪着哥舒兄弟和薛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确定让对方注意到了自己背后的铁鹤剑。
木芳还陪着笑脸,眼神中却完全没了笑意:“悉听尊便,唐公子,保重。”说罢,他转过身,怒气冲冲地朝舵室走去。
二副舵走远后,周问鹤身后响起一声叹息,他转过头,看到了哥舒雅死灰色的面庞:“我们不该等到天亮再回来的。”
周问鹤无言以对,上船之后,迎接他们的只有尚未洗尽的甲板和噤若寒蝉的水手,昨晚“墨舟”上的屠杀究竟残酷到什么程度,他们根本不敢想象。
“哥舒,别做傻事。”道人只能如此提醒突厥汉子,后者露出无奈的苦笑:“我当然知道,这艘船经不起第二次哗变了,而且……”他的目光投向船尾,“还有更大的麻烦跟在后面。”
周问鹤随他望过去,那个“更大的麻烦”,现在已经清晰可见了,就像天海交接处的一小团污垢,看上去无足轻重,你却绝对没法忽略掉它。
“‘墨舟’停得太久了,”周问鹤拧起眉头,情况比他预想得还要严重,“以现在我们的人手,被海雾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船头忽然爆出一阵轰笑,两人循声望去,发现有一群水手正围成一团秽布,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哥舒雅与周问鹤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有些意外,因为这几个人明显不是哗变水手,而是原本遭到胁迫的崖州和泉州船员,兴致最高的那个人他们都认识,是一路上不声不响的三副舵路昂。
周问鹤与哥舒雅走过去分开众人,发现地上趴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他的浑身关节都反常地扭曲着,头颅只剩下很小一部分还连在脖子上。然而让道人震惊的是,这么一个支离破碎的躯体,竟然还活着,它的眼睛好整以暇地扫过站在周围的每一个人,像是要把这些人的样貌记在脑子里。
路昂看到了哥舒雅疑惑的目光,指了指地上那人:“你们还没见过他吧?独孤元应!我们那作威作福的纲首!”他的语气里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仇恨,看来已经完全忘记了就在两天之前,他们还被独孤元应煽动着高喊号子。
周问鹤俯下身稍微查看了一下独孤元应的伤势,纲首身上几乎所有的骨头都断了,而且,大部分不是出于同一次攻击,想来定是拜身边这些人所赐。
“你这颗脑袋不是你的吧?”道人问,此时其他人的注意力已经被哥舒雅与路昂吸引走,给了周问鹤极大的方便。
独孤元应看了道人一眼,笑而不答。
“你身上这些零碎都是上一艘船沉没时候丢的?”
“脑袋是我上一任事头的,他用不上了,我用着挺好。”说到这儿,纲首的眼中忽然爆出狂热的火焰,“年轻人,你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跟死神做了交易,他带走了我所有的船员,换给我再次与他较量的机会。”
“你这次航行,就是为这个?你其实是到海上跟你的仇人拼命来的?”
“姓赵的私自改了航线,他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不在乎!”纲首嘴角咧出残忍的弧度,“他们拿走我的脑袋,说是要做一盏雾灯,他们切下我的脚,就是想看我会不会疼得昏过去,他们把我的船员一个一个拖进海里,我在几丈外都能听到他们的惨叫!我笑着对他们说,今天他们做的事,来日我会加倍奉还,哪怕我的骨头化成灰,我也要随风钻进他们的七窍,一点一点扎穿他们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