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珩返回擎夜卫属复命时,月落参横,远方天色已擦出几许蒙白,溅落在他衣袍上的血渍早已融进暗青色的衣料中,此刻看去也并不那么惹眼。
见只有乔珩一人归返,丘苑山倒也并不甚在意,踱步上前,伸出手替他掸拂了衣襟,轻笑道:“大仇得报,珩儿心中可畅快?”
“自然。”乔珩回答的冷漠,侧身直截了当地躲开了他的手,而后将握在手中染血的雁翎刀横举至身前,道:“确是一柄宝刃,都督定要妥善安放,未免有一日伤了自己的手。”
丘苑山面上的笑容遽然一凝,不过转瞬便恢复如常。
他接过雁翎刀,拔出剑鞘端详了许久,见那刀身经由血液灌濯,寒芒愈发刺目,不由得敛眉道:“你这话是何意?”
“并无他意,只是提醒您要当心些。”
等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晨曦微露,齐亓从浅眠中悠悠转醒,仍不见乔珩回来,他揉按了微有胀痛的额角,起身披了件薄衣便走出房门。
七月流火将近,晨起时却依旧有些微凉。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丛淡红的合欢,齐亓抬手任由它落在掌心,细密如绒羽的花丝盈溢着清浅的芳气。
将它轻轻举至眼前,透过丝丝缕缕的花瓣看向远处,眸光睽阕在薄薄一层浅赤之后,朦胧间似是瞧见了乔珩正朝他走来。
他忙将合欢花从眼前移开,嗓音略略沙哑,道:“玊之……”
循着这声呼唤,乔珩脚步稍有一恍的停顿,随即便快步迎着他走去,伸手将眼前人纳入怀中。
第三十四章 长离
北城外山道崎岖,马车徐徐而过,车辕声回荡在葱茏佳木间,且落寞且寂寥。
车厢内只有凌世新一人,他木然地望向车窗外,那座渐离渐远的城,正蒙翳在熹微晨光中,一切都一如往昔。
可如今,那里已成为他今生再也无法回去的故土,长埋了他近半生喜乐悲欢的所在。
父亲已于昨夜自缢于那幅字画前,隋管家也于当晚殉主。
锦帕包裹着的翠玉碎片被紧握在掌心中,断口突兀的棱角深深刺痛着他,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便只有这些零落的玉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凌世新阖上红肿的双眼,略有些凄哽道:“老霍,稍停下……”
霍晁古闻言纡停了马车,回身掀开厢帘,道:“怎么了云初?可还有什么未了的事?”
“没有了,我只是想再看看……”
再看看这片热土……
他艰难地睁开眼,最后眺望了几眼晨曦笼照下的京城,随后垂眸掩去眼眶中的泪,道:“走吧……”
今日一别,从此山高路远,不知今生还能否再得相见之日……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谨盼故人岁岁安康,所愿皆偿。
临行前,凌世新曾恳求霜影将自己房中那口他悉心珍藏的花梨木箱带回乔府。
那口木箱中是满满一沓水墨画。
当齐亓得知这一消息时,顾不得发着高热,未着鞋履便扑下了床,踉跄着奔向院中那口木箱,他探出手,颤抖着将木箱打开,箱中所存放着的正是他曾经亲手所绘的那些画。
原来,这四年来他所有的画作,皆是由凌世新自掏银两买下的。
他不忍见齐亓为了生计奔波,亦是知晓以他的性子定然不肯无故接受他的施济,可在这座偌大的京城中他并无朋友,更何谈销路,只得以这样“愚笨”的方式从旁无言地帮扶……
齐亓趴在木箱上泣不成声,泪珠滚滚而下,将纸上早已干涸的墨迹洇开了大片。
他未曾料想到,昨日城中所见,或许已是此生最后一面。
乔珩走到他身侧,稍迟疑了片刻,才俯身揽过他的肩膀,轻声哄道:“亭砚,你还病着,地上寒气重……等你病愈了再来怪罪我,好不好……到时我认你打骂……”
“玊之,不怪你……”
要怪就怪这贯会愚人的宿命……
话音未落,他忽觉眼前一片晦暗,而后便无知无觉地瘫倒在乔珩怀里。
这场高热来的骤急,病势又多次反复,因而齐亓缠绵病榻已有五日余。
为此,乔珩派人前去向皇帝告了假,这段时日皆是不眠不休守在他身侧。
每每见到他日渐消瘦苍白的面庞,和那些沾拭不尽的汗和泪时,他只觉心口一阵阵发紧,握住齐亓皓腕的那只大手亦在不住地颤动。
德叔端着汤药刚刚绕过屏风走进内室,便瞧见乔珩执着齐亓的手,肩头轻颤,似是在无声地抽泣。
他当即停下了脚步,将药盅轻轻放在桌案上便退出了房间,又将房门缓缓带上。
当年乔珩受尽鞭笞杖刑,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处好皮,血肉也连同里衣粘连生长在一起,即便如此,在替他清理创口的过程中,将深陷在皮肉中的布料剥离开,剐去成片溃烂的血肉时,德叔也不曾听闻他痛哼过一声,更是不曾见过他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