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深也被叫回了神,灵魂重新与身体贴合,一刹那五感尽归。他感到了颤抖,肩膀往下,整个后背都在颤抖,连带着胳膊,指尖,都在轻颤,无人能看到的颤动。
那是担忧,是害怕,是心疼。
是了,怪不得黎醒如此害怕坐车,如此害怕下雨天坐车,如此害怕开车的人行驶抽烟。
那该是多么强烈的后遗症,他只是看着就觉得全身都在疼,更别提亲身经历的人呢。与之前的车祸相比,这才是真正的鬼门关里走一趟啊,离着死亡只差一个延迟救援,只差一场瓢泼大雨。
车都险些被压成片,如果当初大卡在刹得慢一点,如果驾驶座没有一个人|肉|垫子,如果没有那场足以浇淹车身的大雨,黎醒也会葬身那场惨烈的事故中。
只是一个如果,只是一个假设。
张深都难以呼吸,抬手轻按了一下心口。再抬头,黎醒面色苍白,身上披了个外套,被工作人员搀扶着走出去,直直的拐向休息室。那是他第一次下戏后状态奇差,肉眼可见的难以出戏,像是仍然在那场灾难里。
那道身影消失在拐角,张深坐立难安,犹豫一番还是起身想跟上去看看。他怕黎醒难以出戏,怕黎醒陷入痛苦的回忆,也怕黎醒睡着做一场噩梦,然后惊醒无人在侧。
“老师,去哪儿?”乔临转过头,推了推眼镜,反光的镜片挡住了他的眼神。
张深被束了行动,干脆直接坐了下来:“找黎醒。”
“让他冷静一会儿你再去。”乔导像是早就猜到了,招了招手示意他坐过去点。
张深迟疑两秒,拖着凳子靠近了点,露出“有什么事儿吗”的表情询问。
“这场车祸,对那小子来说,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创伤。”乔临忽然很感慨,“其实我没亲眼见过,只知道曾经高速公路发生了一起重大车祸。我遇见他,是在车祸之后,是在横店影视城,可惜他那时候……已经很难再做一个演员了。”
张深没理解这句话:“为什么?”
“你知道一个人站在大银幕上,皮相是第一。”乔临说,“这是没办法否认的,无论美丑,但总归是不能太有瑕疵的。”
那一瞬间,张深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他喉咙发紧,艰难地问:“他……有什么瑕疵?”
乔临停顿了很久,慢慢转过身,指着脸上的大半区域,说:“这里,烧伤。”
“那种幽闭空间的燃烧速度,没活活烧死,没被烟呛死窒息而亡,只是烧伤已经很轻了。活了命,就很幸运,不敢再求了。”
是啊,活下来就已经很难了。
可张深还是觉得无法控制地崩了,天崩地裂,难以在稳住身形的崩塌。身体好像不归自己管了,直直冲旁边歪了下去,好在乔临手疾眼快抓住了他的手腕,才没让他用侧脸亲吻大地。
他双眼空洞无光,机械地开口追问:“那……是怎么?”
“那几年医美还可以的,科技还算先进,可以修复。”
可终究不是原生的皮肤。
张深还是坐不住了,不顾乔临的劝留,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剧组里乱碰,跌跌撞撞找了好几个地方,化妆间,休息室,都没有。
最后是在临时搭建的医疗棚内,找到了黎醒。里面没人,工作人员们可能把人放这儿就散开了,留个安静地方给他好好休息。
张深进去的时候把所有帘子关上了,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一丝缝隙都没露。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看向那张认为是上帝艺术品,堪称完美无瑕的脸。
怎么会是完美无瑕呢?
曾经,这半张脸上,有着无法消失,印在骨血上的痕迹。
张深心里一阵抽疼,抬起发颤的手,贴在那张看不出痕迹的左脸上。脸颊还是苍白,很凉,在这样的初春中,显得格外凉。
他用大拇指抚过脸颊,刚擦过一次,躺在床上的人就睁开了眼。
黎醒睁得很慢,像是没睡醒被打扰了一样,双眼接触到光之后还反应了好一会儿,直到彻底对焦,眼底才闪过一丝讶异。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声若蚊叫:“深哥。”
张深很轻的应答了一声,手还在抚摸那半张脸,动作很轻很柔。不知反复摩擦了多少遍,他终于在对方惊疑不定的表情下停了动作,出了声音:“火烧过来的时候,害怕吗?”
黎醒的身体轻颤了下,他眼中闪过无数情绪,最后定格在了烈火扑面而来时,那浓烈又无处可逃的恐惧。
怎么不怕?
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车厢的温度不断攀升,火焰围绕在周身,不断啃食着皮肤。他清楚地记得是如何皮开肉绽,然后又是如何被烧焦,如何失去所有感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