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城不同于良川,占地广博,城内建筑规划复杂,百姓颇多。它就像一个够不着底的水缸,水底下藏着什么,无人得知。对方又擅长伪装,短短时间之内,仅以数十人的人力,能收集到这些消息已属不易。
薄宣阖上眼,靠到椅背上,手里盘锁链的动作没有停。
哒。
哒。
哒。
薄璟把地点选在祁阳,一定有他的道理。
祁阳城里该是不止六十个滇南人和二十八名盛宫羽林军,还要加上祁阳守卫五百名,乡兵八百名,统共过千人。要想强攻祁阳,从盘安州起兵至此,动静未免太大。尚未摸透对方的底,若仅以数十影卫强攻,便是能撕开个口子叫祁阳城里的虚虚实实出来见见天光,那也是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如今之势,祁阳、良川、盛京、江南、盘安相互牵制,罗网交织,祁阳驻有滇南王和桓二,良川归属影卫所有,盛京薄璟虎踞,江南和盘安互为犄角之势。丝丝屡屡的线来回穿梭,在霍暮吟身上打了结——
霍暮吟是他的软肋。
桓二手里有霍暮吟。
滇南王和薄璟意欲用霍暮吟牵制他。
偏生霍暮吟没有乖乖在他身边待着。
薄宣的眸色黯了又黯。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阖眼冥想。
倘若他是霍暮吟,眼下的情形,他会往何处而去?江南?还是盛京?
直到霍誉从雕花床的碎木里找出一张小小的信笺。
这信笺折了好几折,叠得只剩手心大小,上面单独一个“宣”字,挺拔而秀气。
薄宣接过,垂眸打量。
修长的指尖夹着信笺,上面的“宣”字写得别出心裁,“宀”下的那一横,还调皮地画成两道弯弯的眉毛,最后一笔两边翘起,像霍暮吟笑时唇角的弧度。
——这便是霍暮吟服软讨好的暗示。寻常景况寻常人,她定是不会花这番功夫的。
薄宣冷冷一哼,实则心里已经软了三分。
霍誉头皮一紧,心想阿姐你可别在信笺里写什么幺蛾子。
他抻长了脖子偷扫了一眼。
信笺里头整整齐齐写了两行十七个字: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诗经》!居然是《诗经》!他阿姐什么时候读了《诗经》?不是说《诗经》情情爱爱小家子气吗?
他心里翻江倒海地嘀咕了一阵,耳根子都红了,却也不敢言语——
他这位姐夫欺负起他来,说不准比他阿姐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埋头继续翻找能解开镣铐的钥匙。
薄宣看着上面清秀的字迹,似是能看见她穿着里衣趴在桌上,一笔一划认真写字的模样。
瞬间将信笺攥出了皱痕。
她也知他“爱而不见”,还笑他“搔首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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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天地清朗。
手腕上的镣铐终于解开了,薄宣已然换上一身影卫的玄衣斗篷,站在城墙临风处,握着手腕转了转手。
良川城放出消息,原来入宫冲喜的霍家大小姐、后来的皇贵妃娘娘并未薨逝于乾天殿的那场大火,辗转流落到良川来,就在鹤飞楼歇息。太子殿下收到消息,披星戴月赶到良川,今日便要接她回京,定于未时日跌时分启程。
眼下,良川城卫将鹤飞酒楼保护得如铁桶一般严实,一只蚊子都别想跑进去打搅“原冲喜的皇贵妃娘娘”。影卫站在里层,黑衣兜帽垂着,盖住了半张脸,却掩不去一身肃杀。
路过的行人忍不住拿眼往这里瞧,不敢靠近分毫。
祁阳城西的一处小宅子里。
桓二拧着眉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等着里头的女郎中为玳瑁上药。女儿家伤在肩膀和手臂,本就不好见人,是以玳瑁要求找个女郎中时,他一口便答应了。他身为江南才子,熟读圣贤之书,严于律己,即便只是个丫鬟,也不能相误。
小宅子里没有旁的下人,他将玳瑁安排在花厅屏风后的一处罗汉榻上换药,一来有什么动静他能极快知悉,二来要是玳瑁唤他,他也能及时听见。
桓二拧眉,盘算着心事。
这几日滇南王的人如同疯狗一般,在祁阳城里烧杀抢掠,州府都被他夺去,当成他滇南王的王殿。庙里烧金纸的铜炉被搬入府衙,柴禾丢进去,烧出熊熊大火。滇南王便将抢来的女子剥光了,摁在那上头,女子受烫哀嚎,反倒激起他的兴致,便在炉边将女子强要了,事后直接将人丢入炉中,说要炼出些许脂膏敷脸。
桓二听羽林军说起这些消息的时候,恶心得作呕。
滇南王素有恶名,他初时不以为意,以为是民间三人成虎之故。是以陛下叫他来同滇南王接洽,最好能借刀杀了薄宣时,他欣然应允。现如今,他心下生出许多后悔,可若想到薄宣也被摁在那炉子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