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上的人没有说话,视线也没有落在他身上,可威压犹如千钧,重重压在小禄子的脊梁骨上。
直到现在,小禄子才明白霍暮吟说的那句——
他们家主子要想赢这一局,还得有大本事才行。
现如今看起来,陛下的手段恐不逊色于千人阵里杀出来的主子。积年的威压,磅礴厚重,丝毫也不输年少的傲气和热血。
坐落在殿中央的九龙衔环鼎里散逸出袅袅青烟,带起一阵甘苦的药香,提神醒脑,越发让人觉得时间难捱。
好在,殿外突然响起一阵环佩声响,声音清灵,轻快如风。
殿门洞开。
带着银铃手链的柔荑攀上门框,一颗脑袋悄悄探了进来。
明丽鲜艳的笑容,狡黠的眸光,那张脸倾国倾城——
赫然是霍暮吟的脸。
坐在皇位上的人视线着落,瞳孔剧缩。
透过那张年轻的脸,他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也喜欢戴着好看的首饰,笑容明艳,开朗大方,好似连绵阴雨的天空里陡然空出来的那方碧蓝。
君王气概消弭无踪。
他眼里蓄满泪光,扶着扶手缓缓起身。眸光里蕴含着太多情绪,广袖之下的手张开又捏紧。
他张张唇,欲言又止,却始终唤不出她的名字。
霍暮吟从门口站了出来。
漂亮的织金蝴蝶裙才空气中留下剪影,柔软又翩跹,像金秋回旋而下的落叶。
骄矜遇上沉默,她敛了笑容,表现出些许无措,偷偷抬起眼皮问,“陛下,您怎么了?您不高兴吗?”
年迈的君王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吓着她了。
他掩下方才的动容,从御案后面走出来牵她的手,忍不住捏了又捏:“高兴,朕高兴。”
又道,“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和你姑母一样,总是贪凉。”
说着,脱下身上九龙腾云的皇袍,细心地披到她肩上。
与薄宣身上的味道不同,陛下身上不是清冽的冷松香,没有拒人千里的疏离。许是因为久病在床,总用药养着,陛下身上的味道是清淡甘苦的药香,让人生出一种凄楚和弱不禁风的错觉。
他的声音也有些虚弱,道,“朕差人到扬州去寻你爹娘,还没传回消息来,否则也不至于叫你病了这样久,亲人却一个也见不着。”
霍暮吟笑道,“霍府一脉总是不羁爱自由,姑母如此,家父家母亦如是,倾城在宫里有陛下照拂,便求陛下放他们游山玩水吧。”
擅自与霍苒苒相提并论……
难得霍暮吟多年未变,还这样大胆骄蛮。
小禄子仍跪在地上,听她如此说辞,近乎窒息了。陛下对霍苒苒是有偏爱,却不见得会因为这份偏爱原宥霍暮吟大胆犯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九龙衔环鼎里发出轻微的“哔啵”声,是有些草药没有碾碎,遇火便燃。
皇帝实在沉默得太久,久到霍暮吟都以为自己走错了这步棋,手不自觉地搭上裙摆,不安地揉搓着。
忽然,皇帝哈哈大笑。
一手揽过她的肩膀,一手抓住她的手轻轻揉着,往御案后头走去。
“你姑母是不受拘束之人,那你呢?”
他把霍暮吟围拥在怀里,拢着她,从笔架取下一支黑檀木抓笔。
霍暮吟身子微僵,探身在案上铺开一张巨大的宣纸,用手捋平,压下镇纸的青铜麒麟瑞兽,挽袖研墨。
陛下润湿笔尖,将笔递进她手里,自己的大掌从外包裹握住,洋洋洒洒,在纸上写下“不羁”二字,力透纸背。
展臂挥毫时,霍暮吟时不时撞向他的胸膛。病了许久,他显得有些干瘦,却仍难掩风骨。
她有些心不在焉,跪在地上的小禄子更是战战兢兢,全然不知今日该如何向千里之外的主子传信了,难不成说今日陛下拥皇贵妃写字吗?那后果如何,小禄子不敢想。
恰巧殿外传来桓二的声音,“陛下在里面吗?”
只听小黄门低声回应,“在的。”
尚未说皇贵妃也在,桓二便提膝走了进来。
江南粮道被不知名的人控制了,桓家千里传来家书,事关天下米粮,桓二不敢隐瞒,便马不停蹄来了御前。
他没想到,霍暮吟也在。
还缩在陛下怀里写字作画,他的心一瞬间被某只大手握紧,整个人如坠冰窟。
“桓二,你来得正好。”陛下好似很高兴,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新作,一边道,“告诉江南的人,不必再找霍成章了。”
桓二没有回应,目光落在御案前的一射之地,压根不敢抬头看。
“桓二?”御案后的君王搁下笔,撤开怀抱,眸光沉沉,探究着桓二的心绪。
桓二回过神来,垂头道,“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