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不了那晚努尔古丽落下的泪,不得已的绝望与幡然醒悟后的决然。
他又何尝不知她在想什么。
太子妃于她有恩, 可他却挟她做恩将仇报失德之事。更何况她自小养在汗王帐下, 是位极尊高的嫡公主,受人人爱敬,自幼便对这等过媚轻贱之举深恶痛绝。
可如今行至山穷水尽处, 到头来变得这副不堪回首模样的人, 竟是当初最不愧不作的自己。
江萨亚望着比北疆要高了许多的银河天际, 望着那天上数不清的忽明忽暗的星宿, 像故去的亡魂, 像噤声神灵的眼, 像脚踩枯骨化为的沙砾, 回到天边争夺折磨生前未曾决出的胜负。
少时阅中原散诗时,曾因汉文不通而甚多诗句只读一知半解, 只在读到一句之时忽觉有共感, 便是: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可与人言无二三。
那时他身作汗王义子, 名分难堪, 担了个皇子名头,可处境依旧是寄人篱下,更有悲愤不可解。他那时便知这个道理,这一世只怕得不到能令自己随心凭意时,多的是不得已与由不得。
谁能轻松。
焰火似一条窜天灌地的警铃,骤然升腾至半空,再骤然破裂成转瞬即逝的绚烂,与城外傩戏鼓声天地同庆的齐乐之响融为一体,不被任何人注意。
焰火起,事已成。
这是策谋前与努尔古丽约定的信号,只要见此焰火,便可对外放出消息,此事的千万算计也得以终了。
当初约法之时尚且不觉,当下真眼见焰火腾空而放,江萨亚下意识扶住心口,好似心底有某一处的弦崩裂破碎。
瞬时如蚂蚁噬咬,若芒鞋踏破,壤中刺根碾过脚心,百种悲欢交杂,却具具为真。
这些年的步步为营也好,沉默相护也罢,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一刻不差抬步便走,绕过石柱回廊,穿过来时丛生夜来香,此刻远比那时伤神。只是越临近那扇闭合着的门扉,越是令人望而却步。
江萨亚立在门前熠熠金匾下,指节握着铜门环,隐隐还有细微的颤意。那门环在此时却像有千斤之重,如何也下不去手推开。
门后会是何样的光景?
江萨亚闭上眼,脑中翕然闪出昔年年长的父兄与美人胶着的模样。凌乱衣衫,吐息不定,乾坤混沌,光这几个词便足以给出足够的冲击,让他不敢接着想下去。
可往往矛盾如他,心底蔓延的沉痛在泫然间被攀升的讽刺所代替。唇角俨然已牵扯出一丝自嘲的笑意,他攥紧了那铜环,自谴道:
这不是你自己选的么?
是你将她推上不归路,眼下她照做了,你却又来谈悔意。
天底下哪有你这般十恶不赦的人啊。
那紧握至泛白的骨节终归还是发了狠,一把将门扇推开,铺面而来便是于室内萦绕的幽幽暗香,还夹杂着另一种难以名状的旖旎气息,凝滞在一方不算开阔的空间里,着实可称上一句乌烟瘴气。
里面未曾点明烛,四下一片漆黑不见人影。半晌后,才听得里间榻上有人起身,窸窣声响引着江萨亚疾步前去,又生生将脚步止在屏风之外,只低声唤道:
“努尔古丽。”
应答他的并无回音,唯有从遮栏后款款现出的泪脸。努尔古丽扯着肩头纷乱的衣裳,拢着散落的长发,抿着唇沉默不言。
如是,他自当敛下眸去,绕过她行至窥探不得的屏风后,对着帘帏之中若隐若现的起伏,轻嘲道:
“想来,殿下可还喜欢微臣为殿下所备的贺礼?”
那榻上的人影闻声迟迟不见动静,像是陷入深睡一般,毫无表态。江萨亚蹙起眉,不由走近挑开那帘帏,于俯身屏息之时,忽感颈项一丝凉意——
下一刻,刀尖锐利的触感分外分明。
最坚硬的刀刃刻在最脆弱的脖颈,几乎是在刹那时便令人下意识僵住,而后任由对方的小臂如戏蛇缠腰绕于颈间,将自己挟持。
“孤当然喜欢。”
谢今朝的语色清明,半点未受那香料遮蔽。江萨亚被桎梏在他身前,还能隐约察觉到他胸腔闷起的低笑。
“事实上,在孤的地界里,以刀剑威逼不甚必要。”谢今朝带着他转过身来,正对着瑟缩泣耸的努尔古丽,沉声道:
“不过万事小心为上,这把刀,暂且还不能从王使项上拿下。”
“你竟……未中迷香?”
谢今朝无可否认,反手推在江萨亚脊背下腰间,逼着他向桌案前走,再迫使其坐下,才收了手,一转话音道:
“羹汤味尚佳,王使久等在外,只怕被寒风限拓也觉饥肠辘辘。”
“既来我胤都为客,怎好怠慢阁下。”
江萨亚几乎是在瞬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凝视着眼前的那盏早便凉透了的八宝参汤,哑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