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看看呐, 看看这群臣庸庸作态的模样, 直将那史册当成戏文, 此番还未落笔便要慌作翻篇。一个个都是笑面迎谄的好脸色, 忘了他这个皇帝还好端端坐在龙庭之上,还是这江山巍峨之泰首。
缘何要大幕落下, 你方唱罢我登场?
早便知道宫里的消息瞒不住, 如今时隔多日再见文武卿家, 竟已是不认他这个皇帝了。只怕是即便他自己不说, 这朝中之人也早便认定他活不长久, 才会借如此举措在江山易主大厦将倾之际给自家食禄保下一尾舟。
不若还能是为何?
当年他终是得以机缘入主东宫之时,也未见朝臣对他如此表态。
屈甘质子,庶出之身,难当帝任。
这话直至他登极之时也常伴随左右,多得是不看好唱衰之辈。只可惜当年他初临大宝,尚且遵从先帝遗命而不得大开杀戒,只能暗中借刀杀人,也废了天大气力才将前朝那些反制忤逆之意断了干净。
人闻欲而成鬼,鬼片刃而杀不尽。
草根枯了又长,哪有一把火能烧遍这样轻松的事。杀了这群有谋逆之心的一伙人,也尚且喘不得气,又会有新熟面孔相混的鬼再次窜出界外。
这个世道,总有人要当鬼的。
自从悟了这个道理往后,他便很少再杀人了。
不如让那些欲行不义之事之人慢慢耗着,似乎事情还能变得好办些。只是前朝事还算好说,那些亲缘之人若是起了异心,才是最令他痛恨之事。他自认做不到一碗水端平,故而也不会再求什么子嗣绵延。
要那么多孩子做什么。
多了在天家不是好事,只会徒生祸端,担添亡国之险,这几个心思缜密的儿子就已足够费人心神的了,他没那个空闲再去管顾那么多人。
“殿下,圣上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晚间卫时谙以茶代了酒,可午时服用的药似乎失了作用,又叫她觉着隐隐作疼了起来。卫时谙掐着掌心,实在以为这月事可恶,偏要在这样场合不顾左右疼起来,令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许是同为病体,卫时谙想到了什么一般,下意识朝着御座看去,却恍见建元帝以掌托着下颌,正眸光郁沉望着应付贺酒的谢今朝,面色不善。
谢今朝闻言,笑辞来贺之臣,转身走至御阶前,躬身向建元帝行了一礼,不知说了些什么,才使得建元帝的面色合缓些许。
“朕乏了,你好生招待诸位卿家,有事禀奏。”
皇帝的离场只令筵席短暂息声,而后才算是好戏真正开场,宴宾之欢,恰如九环宝带光照地,不如留君双颊红。
腹痛发作地更狠了些,明明喝入口中的茶水滚热,却暖不了冰冷的手脚半分。奈何今日实在人多,谢今朝投身应对自当繁忙,卫时谙便也想着待宴席结束再告假先行离开,应当还能忍一忍。
席上酒菜倒是不少,只是惜了品尝之人再没了胃口,卫时谙端坐于位上,一口一口喝着茶水,无聊且无趣。
唯有那惊堂一响惹了人眼光,也如银瓶乍破迸碎这一宫之间所有的觥筹交错,殿门口由一众红袖善舞之佳人掩面簇着一人款款行至殿中央,伴胡笛琵琶就地起舞,高台倾歌。
是努尔古丽。
她仍旧以面纱遮面,但看起来精神早已不复此前病恹恹的模样,上了妆面的眉眼即便拂了面纱也仍旧夺目。
太液波翻,霓裳断魂,恰乱耳旁明月珰。柳揺花笑,华浓磬碧,舞却关山紫燕风。
谢今朝犹记得当年母后似乎也在月下花前为父皇舞过此曲。这曲子虽而只听过一回,但那一夜父皇母后同聚廊下,是他为数不多可数的好时光,自然被他刻进了心中。
如今时隔多年,再见此舞,起舞人不同往日,观舞者不复当年,到底是失了从前的意景,却也无端激起几分恍惚。
轻纱摇曳之间,美人面半遮半掩,似乎真有几分母后的影子。
谢今朝在一瞬之间轻笑出声,于神思飘荡重叠之中方才理会父皇的心思。只可惜他见不得自己在某一日终将要取而代之的事实,沉不住气先行离去,错过了这番好景色。如若是父皇此刻坐在上首,只怕那份见不得光的心思还有再胀鼓些,恨不得即刻便将身前人揽入他织好的那张幻梦网中。
江萨亚于舞袖纷飞之间瞥见谢今朝唇角的笑意,心底懑恨之余也升起嘲讽之意,遂即撇过脸去。
所谓胤都太子楼外青山,鹿隐于雾,也不过如此。
卫时谙坐于他身旁,望不见他全貌,只是依稀从他唇角浮现的笑意看来,眼下他似乎是高兴的。只是她的状况算不上好,如今更是生出一股异样之感,压得人有些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