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太多的人固然留不得,可他们一个是当今继后,一个是先帝亲封的西南王,时机未到根本动不得。
而若是不从于他们所言,那个应当封棺入土的经年的秘密,便会在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耳提面命之下重新破土,届时的场面该会一发不可收拾,岂是他能所能预想。
实在心累。
这个帝王之位,椅下有烈火炙烤,令他不得不隐忍再忍,走一步想十步。
手中的线长短不一,互相交织难缠,剪去哪一条揪心的绳索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也着实令人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建元帝双指移在了眉心,沉沉揉捏着四下袭来的疲惫感。
头疾所牵制的隐隐作痛,好似又要升起。
“既然国丈有此心愿,朕又岂有不应之理,总不能令老臣寒心。”
建元帝如今的注意力俨然已在这山雨欲来的头疾发作之中,只挥了挥手令罗故生退下,有要赶人之意。
“老臣谢过陛下,望陛下保重龙体,老臣告退。”
建元帝并未管顾他言,只待人走后速速沉怒道:“李旭昌,再给朕添上几盏香,将药一并拿来!”
他被扶起去了床榻,盖着厚重的衾被,在一众飘渺的香烟之中慢慢进入了忘我之地,连头疾也不知为何物,如此入梦。
这一梦冗长而繁杂。
他好似换了一身行装一般,有一种从未感受的轻松快意,在梦境中游走。
他处在昔日的紫宸殿中,在一室的卷册内钝钝抬头,入眼皆是遥远的庆历年间,东宫之内所摆放的陈设。
这是他初迎娜尔罕入宫的那年。
他于恍惚之间想起了什么,慌忙起身推开了殿门,抬眼便见娜尔罕在院中的红梅树下亭亭玉立,一袭胡纹红衣,伸手捧着一旁兰容剪下的朵朵瓣盏。
她闻声转过脸来,朝他明媚一笑,变成了他此生午夜梦回方难以忘怀的光景。
对,就如同现下,她回眸对着他露出笑意,仍旧如十年前的那一日一般,令他心潮澎湃。
“殿下,原来中原的花这样香这样好看。”
“我听闻胤朝诗篇文章雅众云集,若是要用诗句来赞,应当如何说呀?”
那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就如掌心红梅之上的那如秀水明山的笑颜一般,令他心头狂跳如擂鼓,久久不可消散。
他定定凝望着她,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她的身前,看着她潋滟的眸光,摘下一朵凌雪枝头的寒梅,想要并入她的发间。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瞬,一切又化归虚无。
他的眼前复而又变了一番光景,来不及令他多做反应,就又看到了他已然登上胤都帝位,身着龙凤呈祥纹样暗红喜服,迎娶罗元霜的大喜之日。
大红喜帐之前,他手执玉如意,站在了也与他穿着同色喜袍的新嫁娘身前。
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站在一室之内,却与方才在红梅树下的心境大不相同。
这喜帕,他并不想挑开。
只可惜他的身体并不受他的心绪所控制,依然在下一刻便挑开了盖头,瞧见了在那之下那娇盈羞赧的脸。
“殿下。”
他看着她红唇微抿,朝他低眉颔首,皆是初婚的女儿家的稚嫩与青涩,却也激不起他心绪的半分火花。
但那又如何呢?
他的灵魂清醒,看着他拥着佳人倒在了床笫之上。
帘帏之下,是一夜的荒唐无度。
他在一片身躯与神识的分崩离析之间挣扎,几欲溺毙。可在抽身脱离之时,天地一瞬之间颠倒切换,又让他来到了一扇殿门前。
这是什么?他想。
随着殿门的缓缓打开,他心中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
在看见娜尔罕的一瞬间,他便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是那年娜尔罕的生辰,他曾许诺她会带她去瑶台看他专为她庆贺的烟火,会带她出宫逛庙会、放灯花,会和她一同挂番花纹宫灯。
可是他食言了。
他在罗妃的寝殿之中夜夜笙歌,给足了这个刚即位的妃子足够的盛宠,宠到已然忘却了娜尔罕的存在,更不谈什么所谓生辰。
他对她的承诺,不过是在说出口的那一刻是真的罢了。
是故他身处当时的幻境之中,踏过那道门槛,一步步走到她的身前,一寸寸看清她的脸色。
她手中提着那盏再熟悉不过的宫灯,站在廊下望着他,一双眼里盛满愁绪与雾气,与浓浓夜色融为一体。
她将那盏灯缓缓递至他的面前,神色在惊慌困惑与心灰意冷之后,终究归为平静:“陛下,臣妾是来将这盏灯还于陛下的。”
他沉沉盯着那盏烛花煽动的宫灯,心如明镜。他知道他辜负了她的心意,违背了与她的承诺,他知道自己是个十足的骗子,是个虚假到令人作呕的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