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坑里的火既烤羊又烤人,食客大多脱光了上衣,露出赤条条的脊背,皮肤上面热汗纵横,一绺一绺拧成股地往下乱淌。
屋外头冰天雪地,里面却像火焰山,不管是谁,抬脚进门那一瞬,都要让热气顶个趔趄。
这么一家店,雅间是肯定没有的,可是毕竟在天子脚下,为着多少照顾达官贵人老爷们些,在角落里拿板子隔出来两间小房,刘绍占了其中一间。
他到得早,请的客人还没来,自己先坐下,把狐裘随手放在旁边。他里面特意只穿了单衣,倒不觉着怎么热。
等了片刻,从隔板后面转出人来,因为外面太吵,刘绍全没听见脚步声,瞧见韦长宜,连忙站起来对他作了一揖,算作见礼,韦长宜也作揖还礼。
刘绍正要招呼他坐下,忽然瞧见从韦长宜身后又转出一人来,乃是贺鲁齐。
刘绍原本只请了韦长宜一人,不知还有旁人来,事先又没得到消息,先愣了一下,随后笑道:“贺鲁将军今日赏光,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我也好早做准备。哎坏了!羊肉就订了半只,咱们三个将就将就吧,我让店家再多上几样小菜。来,坐坐坐。”
贺鲁齐和贺鲁苍算是沾亲带故,只不过是较远的旁支,现在在贺鲁苍手下为将,颇受重用,刘绍同他有过几次接触,但不像同韦长宜那么多,只知道他为人沉默寡言,脾气还有些怪——上一个他觉着怪的人还是吴宗义,还是不提为好。
贺鲁齐原本将嘴巴闭得很紧,好像紧紧咬住了什么似的,闻言忽然开口,“我去再叫半只就是。”
“哎,不忙去!”刘绍叫住他,“羊要提前几天订,这会儿加不了了。将军先坐下,改日我再请将军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今天咱们就多喝酒,来——”
贺鲁齐说了句“没事”,然后不待刘绍再说什么,就转身出去了。
刘绍挠挠头,先请韦长宜坐下。韦长宜笑着解释道:“方才来的路上碰见贺鲁将军,他说什么也要跟来。”
刘绍听得十分奇怪,口中却低声道:“贺鲁将军肯赏光,自然再好不过了。只是不知辅政那边,有什么说法么?”
他与韦长宜都是汉人,私下里有几分交情,但今日不是私人相会,而是要商讨要事,贺鲁苍事先也知情。选在闹市,是刘绍艺高人胆大,但席间再坐第三个人,许多话怕是就不好说了。
韦长宜也压低了声音忙答:“哦,辅政那边不必担心,咱们今天照常吃饭就是。”
刘绍点头会意。看来这贺鲁齐在贺鲁苍面前也算是个红人,说事竟也不需瞒他,既然如此……
刘绍在心里暗暗盘算,那以后少不了和这人拉近些关系,能搭上两条线自然更加保险。
他这念头还没转完,贺鲁齐已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串好的半只羊,单手一横,就给羊架在火坑上面,回身吩咐:“上火!”
店伙计跟在他身后追上来,满脸尴尬,欲言又止,贺鲁齐见他不动,又道:“上火!”店伙计只得点头,回身出去了。
刘绍同韦长宜对视一眼,均没说什么,一齐心中寻思:这羊怕不是他抢来的吧?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店伙计送来火炭,还跟着又上来半只羊,一次烤不下,就先放在一边。刘绍心道:碰见个横的!
可有心想同他交好,也没说什么,给两人斟满了酒,先敬一杯,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用的葛逻禄语,韦长宜也回了几句,只贺鲁齐一言不发,闷头喝酒。
刘绍拿不准他什么心思,只得先给他撂在一边,对韦长宜道:“韦大人,听说今天早上,上头那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当着众人的面就把人给——”
他没明白说出,只伸出拇指,作势在脖子上一划。韦长宜捋了把胡子,点点头,“一家三十一口,一个没留。”
“哎,这可吓人了。”刘绍面上神情有些恐惧,背地里早乐开了花,“不管怎么说,那也是老头子的亲弟弟,总该留几分情面的。”
韦长宜叹一口气,举起杯来,“不可妄言,不可妄言呐。”
刘绍跟着他又喝一杯。他真正的目的,是想给狄迈争来统兵大权,可这会儿叛乱的消息还没传来,今日他也就不开这口,以免显得机心早种,当下只拿话旁敲侧击。
“上头喜怒无常,我家主人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什么时候刀落在自己头上。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还请贵府上多多照应啊。”
“哎——说哪里话!四爷的能耐谁也赶不上,我家主人时常称赞于他,至于上头发难,自有我家主人照应,请四爷放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