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躺在狄迈腿上,喜滋滋地剥开一个橘子,橘皮被指甲划开的时候,从里面呲出一股雾一般的汁水,细小的水沫人眼瞧不太见,但能觉出手指背上一凉,片刻后鼻子里就闻到一股清香的酸味。
刘绍激动得手都颤抖起来,珍而重之地从上到下一条条一块块地剥着,剥到底下不使橘皮分开,仍连在一处,全剥完后,拿橘皮包着橘肉托在手上,先没着急吃,凑在鼻子底下深吸一口气,然后闭眼叹出来,拉长了声音,发出一道几可说是陶醉的声响。
狄迈不由得把手里的文书放下,低头瞧他。
刘绍把拇指从橘肉抱在一起围出来的小洞中插入,顺着两瓣橘肉中间的果皮,慢慢把手指推出来,让两瓣橘肉完完整整地分开,果皮上丝毫未破,没挤出半颗汁水。他松一口气,拆下两瓣橘肉,举到狄迈眼前,“尝尝。”
狄迈这辈子只在大慈恩寺里得道高僧的脸上见到过这么神圣的表情,哪里敢接?见状忙乖觉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刘绍坚持,手又往上送送,“没事,一起吃啊。”
狄迈看着这两瓣橘子,知道眼下就好比改朝换代时的皇帝禅让,是天下第一等郑重之事,必须得推让三次才行,当下又摇摇头,“你吃吧。”
结果刘绍就“哦”了一声,从善如流,收回了手,小心翼翼地把两瓣橘子拆开来,只把一片放进嘴里。
狄迈低头盯着他,就看着他两边脸颊缓慢地动动,又忽然停住了,过了片刻,两眼里飞出泪花。
“太酸了……”
刘绍眉头紧皱,下巴撅出来,像是要吐,却又没有,脸上神情扭曲,好像十分痛苦,又幸福洋溢,嘴巴重又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喉结一滚,把橘肉给咽了下去。
狄迈说:“不好吃就扔了吧。本来三四月也不是吃这个的时候,不知道是哪种的,这时节结果。”
刘绍骇然,抬眼瞧他,虽然没说话,可脸上神情让狄迈深信自己方才一定是说了为天地所不容的禽兽之言。他忽然想到在雍国时听过的一句话,“如大旱之望云霓”,好笑地问:“这么喜欢啊?”
刘绍又把一片放进嘴里,两边后牙被一线电流激灵灵地穿了过去,眼泪直往上涌,好半天说不出话,等咽下去了才回他:“是啊。现在季节不对,可夏天时候天气太热,又运不过来,上次吃这东西还是去年十月五号的晚上呢。”
狄迈怀疑如果自己追问,刘绍就能把上次吃橘子的时间具体到几时几刻地说出来,顿觉眼前这橘子重量非凡,连带着此刻手拿着橘子、躺在他膝头的刘绍也沉甸甸的。
夏国国中要么是草原,要么是沙地,往西走又多是群山,没几块地能种,那些在雍国司空见惯,扔地上都没人捡的水果,放在夏国能比肉贵出十倍,还经常拿着钱也买不到。
刘绍坚称自己食不可无绿,不然解不出手,三年即大腹便便,五年必英年早逝,吓得狄迈当初一搬进现在的王府,就想办法让人解决了吃菜问题,连冬天都能保证饭桌子上能瞧见绿色。
但葛逻禄的水土毕竟不行,试了各种办法都种不活果树,一年到头除了吃瓜,也顶多就是从夏雍边境买来些橘子苹果,千里迢迢运来时还能不能吃也全看运气,所以一年当中哪怕是皇帝也吃不上几次。
刘绍本来没多爱吃水果,刚来这边时,饮食水平被拦脚后跟斩断,这才觉出这玩意的好来,越吃不着就越想吃,偶尔吃到一次,心情堪称虔诚,吃之前必要焚香沐浴,决不等闲视之。狄迈自感重任在身,叹一口气,“我再多想想办法。”
刘绍又拆了瓣橘子填进嘴里,忽然问:“是不是该采办些年货,你让小拐去办了吗?”
小拐是刘绍刚来葛逻禄时,在他病中侍候的下人。一开始刘绍和他只能凭着手语和偶尔的灵机一动交流,等刘绍学了葛逻禄语,才和他说上话,知道了他的名字,不知道翻译成雍人话语该怎么叫,但谐音倒有一个拐字,从此就对他以汉字的“小拐”称呼。
他这么叫,狄迈自然就也跟从,结果全府上下就也跟着改口叫了这个读音,时间一长,倒没人叫他原本的名字了。
“额”,狄迈先沉吟一下,随后问:“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刘绍觉着他那声沉吟十分可疑,奇怪道:“没有啊,但是往年不都一车车往回买么。”
狄迈答:“今天账房还找我,说府里的银子只剩下二百来两了,我就让小拐先别乱买东西。”
刘绍吃了一惊,坐起来,“你怎么这么穷了?”
狄迈无奈,“你总劝我爱养士卒,说人家吴起如何如何,爱养他们不得我自掏腰包?”他说着,又补充道:“幸好转过年去,等草肥一肥,就又能出去打仗了,能带回来不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