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显忽然一拍御座,愤然起身,快步走出殿外。
这时正午刚过,天上还飘着雪,万里彤云像是一床厚被,白花花压在屋脊顶上,从那上面飘下无数雪片,落在石阶上面,落在丹墀上面,落在汉白玉铺成的拱桥上面,竟然没有半点肃杀之气,娴静素雅,飘飘洒落,入地无声,仿佛今天只是一个寻常的冬日。
眼前这幅雪景,雍帝在南渡之前,大概已看过无数次了。一百多年前,他家高祖立国之时,大概也站在这里看过。这中间好几个皇帝,日日都在这宫里,度过了那么多个冬天,想来他们也是一样。
如今轮到他看,可这幅光景,他只能再看最后一次了。
他瞧了一阵,忽地拧起眉头,拔出腰间宝剑,举到天上,高声道:“狄迈狼子野心,倾覆社稷,看来就在今日!有愿随朕同死的,站到朕身边来!”
他虽然年幼,却也听说过早些年兄长叔伯们你争我斗的旧事,知道他们无论境遇如何,总没有一个束手就擒的,虽然明知必死,却也不愿坐以待毙,当下便拔剑在手,想要殊死一搏。
禁军都听狄迈调遣,不但不护卫他,反而现在正在替狄迈把守宫门。他身为天子,能用之人竟只有数百侍卫,又有许多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振臂一呼,见只来了零零散散四十余个,视线在他们脸上一一滑过,不禁苦笑一下,随后又神情一整。
“诸位肯患难相从,足见忠义。”他含泪道:“今日朕与诸位一道死了,去到地下,仍做君臣!”
侍卫哭拜在地,“愿誓死护卫陛下!”
“好!”狄显让众人都拔出刀来,步行往南面的丹凤门而去。
他知道狄迈要来,必然要从南门进入,此一去即便不能手刃了他,但让他当着众臣的面,把自己这一国之君手刃了,也是一件快事。
能给狄迈坐实一个弑君谋逆的罪名,在往后给他找些不痛快,总好过无声无息、白白死了,半点声响也没给这世上留下。
却不料他带人冲击许久,禁军始终不开城门,也不放箭,狄迈也不现身,不知在谋划什么。
隔着宫门,隐隐听见外面有大臣的哭声,却不知在哭什么,莫非是为着他么?
狄显倒提着剑,仰头看天,心中蓦地一热:做了十一年的皇帝,到了总有人念朕一二分好。
他知道狄迈听见响动,马上就要进来,不吃不喝地在丹凤门北耐心等着。可谁知他从中午等到傍晚,又从傍晚等到深夜,狄迈始终不曾来过,也没让人带进只言片语。
门外大臣的哭声早弱了下去,听不出他们还在不在,是被杀了、被关起来了、还是自己回家去了?把守皇宫的大将是谁?狄迈这会儿又在何处?
狄显心中一片迷糊,不知狄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会儿想到他是想把自己困死在皇宫里,心中一片绝望;一会儿又想或许二哥并未落在狄迈手里,这会儿仍在带兵抵抗,心头又隐隐约约透出些光。
夜里朔风凛冽,偶尔还夹杂着一两片雪,吹人衣衫,直入肌骨。初时还不觉着,到得后来,便如鞭子抽在人脸上、手上、脖颈上,引得狄显情不自禁地打个哆嗦,再看旁边侍卫,也各自战栗不止,一时心中凄凉,实难言说。
到得后半夜,宫门后面传来一阵骚动,狄显猜测要么是狄迈、要么是他二哥,总之终于有人来了,明白是死是活就看现在,强打精神,从地上站起,命侍卫各自拔刀在手,摆好阵势,随自己迎敌。
他自小生长深宫,从未打过一仗,知道狄迈征战无数,非自己可比。动起刀枪来,莫说只有这么几个人,就是这会儿他身后侍卫和门外一样多,自己也绝不是狄迈对手。
可他临死之际,不同于这些年来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反而再不觉着半点害怕,心里打定主意,一会儿宫门打开,只要瞧见狄迈,便同人一拥而上,就是杀不了他,能砍伤他一根脚趾也是好的。
他心跳如鼓,但听得隆隆的闷响,宫门在他眼前缓缓打开。
他身体前倾,手上紧了紧剑柄,先看到的却是数百兵士,身上盔甲生着寒光,一个个如狼似虎,却又静默无声,手按在腰间,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盯着他看。
没听到有谁传令,就听他们身上盔甲同时一响,随后数百兵士如流水一般,在中间分开一条道路,各自执戟分立两旁。
道路最后,他四哥狄迈高坐在马上,左手一挥,扔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叛贼狄申,业已伏诛!臣有一言要问陛下。”
狄显眼瞧着那颗人头在地上滚动几圈,白雪混着泥土沾上去,与上面本来的鲜血抱在一起,在那后面,是他二哥狄申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