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虽然还有些发热,却已烧得不那么厉害,裹着件狄迈不知从哪弄来的白狐裘,虽然腿上打颤,但好歹已能自己站起来,只是上不去马,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小车,在一众高头骏马和数万葛逻禄勇士之间,属实有点鸡立鹤群。
各路人马在一处誓师,刘绍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将车帘掀开一角,向外打量。
他瞧见狄迈的那个大哥——好像是叫狄雄的,站在最前面,跪下去从大汗狄野手中接过什么东西,举过头顶,站起来转身传示众人。
在他后面,狄迈和几个一起出征的将领单膝着地跪作两排,行过军中之礼,这时也一起站起,口中高呼了句什么,随后漫山遍野响起山呼之声,震天撼地,连刘绍的车壁都嗡嗡作响。
随后,狄雄翻身上马,一扯辔头,昂首出发。
他那匹白马格外高大,马背上鞴了锦鞍,上缀红缨,马颈正中垂了一只金铃,每走一步都丁丁有声,仔细看时,他手中马鞭好像也穿着金线,在日光下不时闪光。
在他身后上马的是狄迈的一个叔叔,一个兄长,俩人脸上都留着胡子,刘绍一时有点没分清谁是谁,只是从面相上看,一个沉静坚毅,神色肃杀,一看就不大好惹,还有一个……
大眼袋、酒糟鼻,脸上的肉松松垮垮,怀疑是凑数用的。
在他们后面,狄迈也一扯缰绳,干脆利落地跃上马背。
这几月来他身上脱了些肉,还没来得及长回来,这会儿看着稍显单薄,但肩宽背阔,脊梁挺直,这么坐在马上,也有几分威风,忽然不知有意无意地偏一偏头看过来,一张面孔被烈烈的日光一照——
不知旁人如何,可在刘绍看来,倒有那么几分惊心动魄。
他含笑瞧着,心想自己的眼光还真始终如一,一转眼将近四年过去,他到现在竟然还在吃这一套。
在狄迈身后,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上了马。
刘绍不需去问旁人,只看这人眉眼就能认出来,这定然是贺鲁苍——狄迈那个小妈的哥哥。这兄妹俩眉眼长得有几分相似,一个妩媚,一个英气,倒是都能算人中龙凤。
别说,这大汗还挺有福气。
刘绍摸摸下巴,随后轻咳一声,敛了笑容,正经起来。
他听狄迈说,狄野被宠妃贺鲁氏小风一吹,竟然一改这近七八十年来的祖制,开了外族领军的先河,在夏国朝野引出了不少议论。
许多人都说大汗沉溺美色,爱屋及乌,还有人说大汗是想借此人分他幼弟狄广的军权,逐渐削弱于他,好为大太子铺路。可在刘绍看来,这些都没说到点子上。
他上辈子苦练了好几年的甩锅之技,代码能力不敢说,但人事上看得还算清楚。
在他看来,狄野爱屋及乌是有的,只不过那乌不是贺鲁苍,而是他那襁褓中的十四子。狄罕对此子的宠爱,刘绍在接风宴那天早已看得清楚,让贺鲁苍带兵,那一路人马名义上是拨给了他,实际却是将来留给他那小儿子的——
至于留给他做什么用,是让他自保还是如何,刘绍就一时猜不出了。
他听闻狄野虽然虎背熊腰,看着甚是健壮,但身有暗疾,据说时不时会头疼欲呕,精神激动时,头晕目眩,不能视物,再加上上次见他时他脸上红得发紫,刘绍估计他这高压没个二百怕是下不来,人虽看着壮,但说垮就垮,未必能再活多少年。
狄野自觉身体不好,不能不为身后打算。
刘绍初来乍到,虽然有心留意,但对他那一大家子人还没摸清底细,号不准狄野的脉,对其他人心中所思就更知之甚少,只是凭直觉感到这其中的水深得狠,怕狄迈稀里糊涂当了炮灰,这才跟了他来,也没顾上自己前两天还躺床上病得要死,到现在走得快了还直打哆嗦。
真奇怪,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狄迈,因为一时好玩而同他搭讪时,哪里能想到他今天会为了这么个人做到这种程度?
誓师已毕,各路人马依次开拔。
刘绍自然在狄迈一军当中,把车帘一拉,闭目养神。现在这个情形,别人骑马他坐车,别人吹风他趴窝,就是不招人嫌,也引人遐想,还是不露面为好。
这么想着,车帘忽然让人拉开,阳光照进来,随后又被挡住,车窗外面露出狄迈的一张脸,“身体还好么,难不难受?”
“挺好的。”刘绍闻言坐起来。他毕竟身份特殊,不想惹人注意,赶紧挥一挥手,打发狄迈快走。
狄迈不走,甚至还凑近了马,伸了一只胳膊进来,“我看看发不发热。”却不料刘绍坐得远,这一下没够到他。
刘绍坐着没动,看来全无凑上去给他摸的意思,“早不热了,你好好赶路。”说着探了探身,就要把帘子放下,却被狄迈挡了一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