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捞起捧水试了试,又往身上打了些,随后扶着河岸缓缓沉进去,打了个哆嗦,转头对刘绍道:“太凉了,你还是别下来了。”
这条小溪不深,前些天下过几场秋雨,水涨了些,也只刚刚到他胸口。
刘绍没听他的,弯腰试试水温,随后往身上掸了掸水,向前一跳,也滑进水里,同样打个哆嗦,不在意地道:“这算什么,比这冷多了的水都淌过。”
狄迈见他下水,自然而然地踩着河床,往他那边淌去几步,从后面一把抱住他,问:“现在这么糙了啊?”
“是啊。”刘绍撩水在前胸、肚子上来回擦着,顺便帮狄迈洗了把手,背对着他道:“去年冬天让你们追到武安附近,当时河面结冰不久,船过不去,我们情急之下只好赌了把运气,硬着头皮强过,不舍得扔下马匹,都在蹄子上裹了布,下马牵着过河。”
“前锋过去时还没事,等到我走的时候,冰面承受不住,正好让马蹄踏开,我跟着好几十人咕咚一声就掉下去了。”
他察觉到身后的狄迈动了动,却没理,自顾自继续又说:“当时只是河面最上面一层结冰,底下水流很急,人一下河就被冲跑,根本来不及抓住什么东西,现在我能站在这儿,还是因为当时左右的人也和我一块掉下去,冰面裂开得大,我又靠近上游,没一下子就被冲到冰面底下,那样人就彻底没救了。我怕沉下去,拼命往上游,多亏了吴宗义跑得快,一把薅住了我衣领——”
他说到这里,手上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我也趁着这个机会,拿手把住了冰面……结果他脚下踩的冰,和我把住的地方一块碎了,他没拉起来我,自己也跟着掉了。”
“幸好他亲兵机灵,看他够我的时候,就趴在冰面上从后面把他抱住了,我俩就没被冲走,被救上来了。可惜当时大家光顾着救我,其他和我一块掉下去的人一个没活。”
“之后我们怕被你追上,想在天黑之前进城,过河之后,别说烤火,只来得及换了身衣服,扯下面旗裹住脑袋,就上马飞跑。进城以后,我病了一阵,自不必说,连累得吴宗义也病了好几天。”
他慢慢说着,不是指责,也不是诉苦,甚至不含什么尖刻之意,反而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他是个真汉子,发着高热,走路直打摆,就能指挥守城,甚至还能在城中招募百姓,比我强得多了。”
狄迈从刚才起就始终不说话,这时忽然低声问:“那你怎么样?”
“我?”刘绍笑了一声,“我照他差远了。往床上一躺,烧了好几天,有天早上都瞧见走马灯了,又硬是挺了过来。不过后来身体好像就强多了,转年淌过两次刚化冻的冰河,也只打了十来个喷嚏,什么事都没有。”
狄迈松开他,拉他转回身和自己面对着面,盯着他眼睛,艰难道:“我不知道……差点害死你……”
刘绍又笑笑,撩水把肩膀也洗了洗,“你不知道的事还多呢。”
狄迈往旁边两步,激出些水花来,一只手把住岸边,问刘绍:“你恨我吧?”
“不恨。”刘绍神色淡然地答道,“我记得你应该是问过我了。两国交战本来不就是这样,换了是谁也不可能妇人之仁,何况是你。我那时候天天脑子里想的只是怎么才能逃出生天,哪有空想什么恨不恨的。不过我倒是好奇——”
他看着有两条小鱼从身边游过,下意识地伸手一捞,见鱼从指缝间穿过去,也不在意,挥手在水里拨动几下,感受着冰凉的水如有实形般推着他的手心,抬头看向狄迈。
“我之前见过猫抓耗子,抓住了都不马上咬死,每次都要在爪子底下玩上一阵,常常故意松开爪子,让耗子跑几步,再扑上去叼住,然后再松开……这么玩上很久,才舍得吃了。”
“我好奇,”他忽地停下手,严肃了脸,逼视着狄迈的两只眼睛,“你追着我们的时候,看我们东逃西窜,走投无路,心底里是不是也觉着妙趣横生,快意非常?”
狄迈煞白了脸,嘴唇动动,像要出声,还没开口,先使劲摇起头来。刘绍赶在他前面,又问:“说实话,一点都没有么?”
狄迈愣住。刘绍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一撑岸边坐了上去,正要离开,却被狄迈捉住了脚腕,不觉愕然。
狄迈抱着他双脚贴在怀里,急切地瞧着他,却隔了半晌才开口,“我做了这些……已经做下了,没办法,没可能补救了……”
“我想早点见到你……我那时候,我那时候,我从没想过这些……我只是想早点见到你,我受不了……早知道、早知道……”他语无伦次,忽地哽了一声,两眼红了,却没掉泪,随后摇摇头,定定神又道:“我现在再做什么,你才肯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