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了一挣,没能挣脱,忽然迁怒,心里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出个洞,透出一瞬间的恨意来。
可他随后深吸一口气,在出口之前,先平静了下去。
他想要死,只需要晚上关上门,横剑往脖子上一抹;想要跑,只需要多方筹划,不可能全然没有半点办法;想要和狄迈重归于好,只需要把心肝一挖,什么都不顾,对着那近在咫尺的两片嘴唇亲上去——可这些偏偏他都没有做。
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那也怨不得旁人。
狄迈忽然出声:“去街上走走吧。”
刘绍任他握着手,平静道:“不了,我要先回家了。”
狄迈看着他道:“嗯,那我送你回去。”说着要往前走。
刘绍站着没动,“那你松开手吧。”
狄迈却不松,反而走回来两步,放低声音,在他耳边道:“从前仰人鼻息,总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从没这样牵过你,今天就当补上以前的,不是新的。放心,没人敢乱说。”
刘绍闭一闭眼,心想:看吧,就是这样。没再坚持,顺着狄迈的力气走了过去。
酒楼外面,街上行人如织,一走下台阶,两人便如鱼入溪流,尾巴一甩,没入人潮当中了。
可是没走多远,刘绍忽然在人潮当中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仿佛隔空挨了两个巴掌,两边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是吴宗义的亲兵,他们找他来了!
他们是从四川过来的么?
老天!他们千里迢迢过来搭救于他,却看见他和狄迈,那带着数十万夏人入主中原的夏国摄政王肩并着肩走在街上,袖子底下的手牵在一起——
狄迈问:“怎么不走了?”
刘绍稳住心神,见那几人只远远地看着自己,并不靠近,料想他们是见现在时机不对,不敢贸然现身,亦或者是认为他已经变心,今晚就要动身回去。怕自己神情有异,惹狄迈生疑,暴露了这些人,于是道:“没什么,我看见那边有个小摊。”
狄迈见他一路上都心事重重,默然不语,难得对什么有了兴趣,隐隐松一口气,欣然道:“那过去看看。”
或许是今天晚上老天打定主意要和刘绍把玩笑开到底,不让他喘一口气,走到近处才看见,他随手一指,指到的竟原来是一个卖柚子灯的小贩。
柚子灯。
狄迈饶有兴味,拉着刘绍走到摊位旁边。
小贩支起了一张木板,上面张挂了几排灯,每一个上面都拴着一根红绳,柚子上刻的图案各异,没有一个相同,有的正幽幽发出些光,有的里面没点油灯,暗沉沉的像在睡着。
狄迈看了一阵,转头问刘绍:“买两个吧。你想要哪个?”
借着酒意,刘绍几乎想要发抖,低声道:“狄迈,太疼了。非要这样吗?”
狄迈却拉着他手,对他这示弱无动于衷,“就当这个也是补给你的。从前每年都做两个,已经五年没做过了,算一算,得再做十个才能补回来呢。”
刘绍不语。他不知道,该是有多硬的心肠,这当口才能对他说出这样柔软的话来?
狄迈于是自己挑了一阵,挑来挑去,最后买的是掏空了的、还没刻上图案的柚子壳,没买十个,只买了两只,连酒一起单手提着,拉着刘绍又往回走。
刘绍心中木然,见狄迈有意东拐西拐,也不道破,无论狄迈拉他去哪,他都顺从跟上,再没说一个字。
走到一家酒肆前,人潮渐稀,他忽地心中一动,又顿了顿脚。
长安城已变了许多,可走在这里,他只一瞬间就想起来,十七岁时,就是在这个地方,他和狄迈游猎归来,穿着半湿的衣服,吃过了饭,在此分手。他走了几步,回头叫了狄迈一声。
夕阳泼洒,灯影稀疏,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狄迈牵着匹马,闻声回头,先是困惑,随后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一晃竟已十四年了。
狄迈往前走了一步,见他落在后面,也定住脚回头问:“怎么了?”
一霎时夕阳翻作月色,华灯挂满长街,街边商铺、街上行人全都换了样子,一张稚嫩的面孔也变作了眼前这幅模样。
刘绍心中仿佛有把大火腾地一烧,一下把新结上的那层木然的硬壳劈开两半。
他转一转眼,怔怔地瞧着眼前这个狄迈。那是他在多少个夜里曾梦到过的脸,即使他从没对旁人说过。
十几年过去,岁月在这张脸上留下风霜,滔天的权势在这张脸上留下矜傲,胡汉之间流不尽的鲜血又留下一股悍霸之气——要杀多少个人,攻破多少座城池,泼下多少血,才能有这样一副面孔?
十四年,为何非要留下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