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不但没出门,反而走到床边,伸手解他衣服。
刘绍讶然,挡开他手臂,问:“做什么?”
“你几天没吃饭了,我怕你被热水激晕过去。”狄迈答道,见刘绍动一动嘴,不等他开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马上又道:“我不愿让下人帮你。我们从明天开始,好不好?”
他要是强逼,刘绍自是正色相对,可他不知是不是故意,神情放得极软,像是在求人,刘绍就说不出话来,偏了偏头,咬紧了牙。
狄迈等了一阵,心中有数,索性摸到他腰带上,看他没有反应,伸手解开了他的前襟。
他先前抱起刘绍时,就发现他变得极轻,这会儿瞧见他胸前根根肋骨从皮里顶出来,肚子凹陷进去,收进两胯凸起的骨头下面,却仍是吃了一惊,不胜骇然。想说什么,可见刘绍偏过头不看自己,就没有说,把他脱了个干净,抱起来轻轻放进桶里。
刘绍始终不做声,也不动,狄迈就也不吭声,默默把水扬在他肩膀、头顶上。
五年了,他忽然想,他又见到刘绍,亲手摸到他,可是为什么全都变得这么不同?
他借着流水,摸刘绍肩膀上支起来的两块骨头,摸他一截一截往下延伸的脊梁骨,摸他陷进去的肚子,摸他黏在一起的头发。
刘绍始终没有什么反应,让水汽一蒸,身上发红,连脸上都带点红色,可是闭着眼睛,像是昏迷过去,又像是在装睡。
于是狄迈故意伸手向下,刘绍果然弓一弓腰,按住他手,含着责备、嗔怪的两眼一转,就看向了他。
狄迈笑笑,松开了手,眼睛从他脸上转开,看着他那两条骨头一般粗细的手臂,忽然怕他当真死了,在水声当中突兀道:“你要求死,那就万事皆空,好好活着,说不定将来有一日你做勾践,我做夫差。”
刘绍向后靠在桶沿上,“你太妄自菲薄,也太抬举我了。”
狄迈绕到他身后,摇头又道:“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十几年前我在长安时,又几曾想过会再回来?你们雍人私底下常说盼着我会当完颜亮,你不想看一看吗?”
刘绍不语。完颜亮不得好死,他干嘛要盼这个?
狄迈忽然凑近了些,鼻子抵在他身后的头发上,问:“你恨不恨我?”
刘绍答:“不恨。”
水声轻轻一响,狄迈从水里拿出了手,撑在桶沿上,手指捏紧了,又问:“那你……还爱不爱我?”
刘绍又不语。
狄迈等了一阵,知道他不会回答,不再问了,在他头上扬了捧水,又慢慢给他洗了起来。
被水拂在身上,刘绍闭上眼,一动不再动——
一锅滚水冷定也,再撺红几时得热!
第114章 千载白虹为贯日(一)
当天夜里,刘绍就住回了鄂王府中。
王府一应陈设还和从前一样,先前他父王随雍帝南奔,仓促间没有带太多东西,多年来攒的那些瓶瓶罐罐全留了下来,甚至还留了几个年老的家丁。
这几人看着刘绍长大,听闻他兵败被俘的消息,都以为他必不能活,不意又见到他,喜不自胜,可转念想到彼此都已成了亡国之人,欢欣之后,又不禁垂泪。
刘绍倒是没哭。
他先前担当守土之责,全力以赴,自问没有半点愧疚,后来偾军遭缚,平心而论,他技不如人还在其次,怪只怪雍帝昏聩,早种恶因,后来江河日下,也是时势使然,说一句“非战之罪”,不算他为自己开脱。
他虽有亡国之感,却没有什么黍离之悲,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忽地想起战死的某人,心中一寒,一坐而起,听见窗外松涛澎湃,无边无涯,悲悚顿生,竟夜不寐。
自从回府之后,他就重新开始了饮食。
这次长了记性,一开始只吃些菜糜,后来换成肉糜,又过两天才恢复了正常饮食,总算肠胃无恙。
他还刮去了胡子,重新露出下巴,头发束起,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整个人翻然一变。
只可惜瘦损过剧,风流俊赏是再不沾边了,只囫囵有个人形,不过却也比之前没有人形要强得多了。
他坐在桌前,扶镜自照,半年来头一次瞧见自己,一时竟然有些陌生,两辈子没见过自己丑成这样,可心中木然,倒也不觉着有什么所谓,反而还是吃惊多些,感叹自己窜逐一年,身体非但没垮,反而强韧得多,瘦成这样都能不死,不知天下有几人能做到此事。
他看了一阵,颇觉无味,索性把镜子倒扣在桌上,换了身衣服,正打算出门,却听见屋外有什么动静,从窗户里瞧过去,就见狄迈走过院门,正从小院中来了,鄂王府里的几个下人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正在向他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