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之后不到半天,辛应乾和韦长宜又到了。
刘绍这会儿嗓子冒烟,不吃饭还好,但不喝水实在难捱,嘴里像是粘在一起,有时心跳会忽然变得极快,头也时不时地发昏,第一天时还不觉着,从第二天起,每过一个时辰,好像就更严重几分。
他虽然一贯伶牙俐齿,但这会儿和人吵不动架,见了他们,只抬一抬眼皮,一句“摄政王派你们来当说客”卡在嗓子眼里咳不出来,只得在心中道:这是打起车轮战了。
辛应乾到现在还记着几年前和他在亦集乃一别,那时候刘绍潇洒轩举,望之有如天人,今日再见,却脸色黢黑,好像被俘至今都没有洗过,一把络腮胡子遮住小半张脸,里面甚至还混着沙子,两只眼睛塌进眉骨下面,颧骨凸起,两颊陷到牙上,非但看不出半点从前的模样,反而看着要死了一般。
他大吃一惊,回想起自己当日束手就缚之后,登时就改换门庭之举,不由得有些脸红。
他心想自己身是降臣,不免矮上一截,一时不大好开口劝降,于是先不出声,只等韦长宜说话。
韦长宜这会儿也正在吃惊。吃惊之余,因着他和刘绍还有睡过一张床的交情,见他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不免又有几分怜惜,当即开解他道:“吴小哥——啊,刘、唔,刘小哥,你在金城多年,也知道摄政王是何等样人,你说一句公道话,他比起你那雍国的皇帝如何?”
“雍帝昏聩无能,摄政王却明睿过人,这个不用我说,你肯定也能知道。更不必提他那般礼贤下士,实是亘古罕有。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避居乡下,你那时也在,那几天大雪封路,咱们都觉着走不了马,可是摄政王冒着雪就来了,我看他手都冻得紫了,到底也没吭一声。”
“他对我这一介老朽之人,都如此恩遇,何况是你?”
“虽说你是做了些糊涂事……嗯,但我看摄政王决没有追究之意,反而仍颇感念你之前的功劳,所以这才让我们来劝解于你。只要你肯振作,摄政王定还会倚重于你,到时你必定一跃而居于我等之上,我们这些人,还要靠你提携呢!”
辛应乾赶紧也从旁附和。
平心而论,这几年来他没少给狄迈出谋划策,已隐隐以其谋主自居,实不愿意头顶上再多个人,可是他自问万一有天他也绝食抗议,狄迈绝不会把他也养在自己府上好生照料,还命人反复劝说于他。
所以刘绍死了则已,万一不死,他需得现在就在他面前露一露脸,和他搞好关系才行。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半天,刘绍难受得更加厉害,等到最后,才终于攒了些力气道:“我意已决,两位不必再劝,请回吧。”
韦长宜和辛应乾对视一眼,只好告辞。
下人又定时送来热水、吃食,不知是狄迈故意为之,还是因为这会儿刘绍实在饿得厉害,他只觉着那饭菜的香味儿直往脑子里钻,要不是两天没喝水,这会儿他怕是已经口水横流了。
他开始觉着头昏脑涨,胃里有火在烧,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几次翻身,本能地想去喝水,又生生忍住。怕自己坚持不下来,尽量想些这几年的战事,以把自己的决心夯得更实一些,可闻着饭菜香味儿,想着想着,又总是走样。
幸好他这会儿虚弱,没用多久就如愿以偿地昏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身体沉在床上,像是陷在沼泽地里,下面有什么东西牢牢吸着他,让他动也不能动上一下。
脑海中有些模模糊糊的记忆,似乎之前曾图也来劝过他,但已分不出是不是梦,更弄不明白过了多久。
屋子中似乎很暗,窗户却透着一点光,不是凌晨就是黄昏,可仔细看时,桌椅又在地上投出影子,好像外面正亮着天。
察觉到自己眼睛已看不清东西后,刘绍忽地慌了。
他虽然一心求死,可那是为了不受折磨,万不得已而为之,求的是一击毙命的那种死法,最好一点不疼,或者只疼一下。
让他感受着自己日渐衰败,浑身上下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慢慢腐烂、终于死掉,对他而言,实是有些可怖。
从前不想死的时候,他明明连疤都不愿在身上留的。
忽然,眼前一道人影晃了一晃。
刘绍竭力睁大眼睛看向那里,只通过一道轮廓就认出那是狄迈。
狄迈似乎在远处徘徊一阵,又上前来,站在床边和他说了什么。一开始他没听清楚,狄迈似乎是认为他有意不理自己,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两句,他也没听清。
再然后,影子一晃,狄迈似乎急匆匆走了,屋中又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