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也看过去,见果然有一条河,脚下忽然又有了力气,三两步跑上前,边跑边把衣服脱掉,随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九月的塞北已经有了寒意,他一进水里就打了个颤,上牙磕着下牙,但全没有出来的意思,两手在身上使劲搓着,哆哆嗦嗦地道:“啊,我都成泥人了……”
因为太冷,他这句话说得一波三折,宛如唱歌。
如果放在从前,他试试水温,绝对不会下水,可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么许多,只觉着浑身上下都被泥给包住了,好像皮肤外面结了层硬壳,好几个晚上他都梦见拿鼓槌在自己身上一敲,居然铮铮有声。
狄迈也脱了衣服下水,被冻得咧了咧嘴,见刘绍冻得嘴唇发紫,心疼道:“还是先别洗了,回金城再说吧?”
刘绍手上没停,“金城还有多远啊?”
狄迈一愣,“我……不知道。”
他离开家时只有几岁,只知道南下长安走了很久很久的路,金城长成什么样子他都已记不清了,更不用说还记得道路。
“哦,”刘绍失望道:“没事。碰见人再问路吧,就是不知道草原上容不容易碰到人。”
“如果碰见放牧的牧民,咱们借两匹马。”狄迈给他搓着背,动作有些囫囵,想快点糊弄完,给刘绍送上去。
刘绍一面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指挥他,一面往头上撩几捧水,“等到了金城,我打算把这头发剃了,都生虱子了,恶心死了。”
他活了两辈子——虽然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多少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虱子长什么样。
有一天觉着头皮实在痒得离谱,就伸手进去抓了一阵,忽然碰到什么活物在手指肚下面跳,他一愣,捏着那东西顺着头发捋下来,下一刻人已呆若木鸡。
过了好半天,他手指头用力,把虱子捏死了,安慰自己道:“我也是大雍王猛了。”
狄迈在长安八年,也知道汉人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听刘绍如此说,手上动作不禁停了。刘绍正觉着奇怪,背上忽然一沉,被狄迈一把抱住。狄迈把头埋在他颈后,闷声道:“别剃,我一只只给你抓。”
刘绍被他说得恶心,往他身上拍了把水,“你转过去,我给你也搓搓。”
狄迈摇头,给他送到岸上,“我自己来,你拿我衣服把身上擦干。”
刘绍出了水,让风一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他毕竟还有几分道德,没听狄迈的干那么没品的事,拿起他自己的裤子,见上面又是虫子又是血、又是草茎又是泥的,嫌弃至极,可又没什么挑拣余地,只得闭着眼睛飞快地在身上擦擦,忍痛又穿在身上。
狄迈没过多久也洗完出来,只穿上裤子,上身衣服拿在手上,非要给刘绍把头发擦干。
刘绍自然不让,可狄迈今天莫名坚持,上半身让风都给吹成了红色,仍把着他肩膀不松手。
刘绍感觉自己再不答应,俩人就要像饭店门口抢着结账的客人一样反目成仇地撕打起来,怕发生流血事件,只得放弃,坐在地上乖乖让狄迈给自己擦头。
他嫌弃狄迈的衣服,也嫌弃自己头发,这两个擦在一块,也算是以毒攻毒,随他去吧。
狄迈给他擦过了头发,穿上衣服,脸色不大好。刘绍瞧瞧他,“让你逞能,感冒……风寒了吧!”
狄迈摇头,过了好一阵问:“你后不后悔?”
刘绍一愣,“想听实话么?”
狄迈咬咬牙,“嗯。”
“这日子过得乞丐似的,我说我从来没后悔过,肯定也是假的。”
刘绍扎起头发,打量着狄迈神色,难得对他说了句情话,“可一看见你就不后悔啦。”
他话音刚落,就见狄迈忽地扑过来,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人已被他压在地上。
狄迈撑在他身上,鼻尖和他只隔着一拳远,两只眼睛紧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凶狠来形容,头发上的水珠噼里啪啦地朝刘绍脸上直掉,砸得他睁不开眼。
他感觉狄迈就要吻上来了,虽然嫌弃他新长的络腮胡子,可嘴巴还是诚实地张开了。
不料等了一阵,狄迈的胡子竟还没扎到脸上,刘绍抬手在眼睛上擦擦,费力睁开,见狄迈仍盯着自己,两只眼睛通红,跟兔子似的,这么稍微一联想,肚子里就咕噜噜地一叫,只好曲起腿顶了顶他,“快起来,肚子里没食,那事也干不动啊。”
因为饥一顿饱一顿,他这会儿已瘦得快要脱了相,脸颊陷进去,颧骨凸起来,下巴跃跃欲试着要从皮里戳出来,胡子有的长有的短,还有的刚冒青茬,潦潦草草地长在脸上,头发紧贴头皮,不计其数的小生物在其中搭窝筑巢、繁衍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