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鲁齐久在戎旅,知道既然先前两次遇见的都是疑兵,那么重兵一定在后面等着,刘绍遭伏已是十有八九,却仍不死心,天亮之后又找了半日,才终于确信,忙赶回金城向狄迈复命。
狄迈听他说完,一声没吭,半晌后摇了摇头,说:“我不信。”
革故鼎新之际,他抽不开身,命人急把狄庆、狄志找来,给了两人各自两千兵马,让他们沿途寻找,话没说完,自己打断了自己,又找来叱利兀,也给了他两千人,然后又下令沙井的驻军全都出城寻找。把人都派出去后,很快又叫回来,特意叮嘱要仔细搜寻沿途的牧民家里,最后又补上一句,让他们都带上几个军医随军。
说这话时,他声音不大,始终在椅子里一动没动。
贺鲁齐深自后悔,一时不察中了雍人的奸计,刘绍身边只有几十个人,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此刻不是被杀就是被俘,感到是自己害了刘绍,不由得大哭起来,以为狄迈会治自己的罪,可狄迈只是坐着,什么也没同他说。
他又是懊悔,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忽然间热血冲头,拔刀就要自刎,却被旁人拦住,随后不知多少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手臂,把他的刀夺去了,远远掷在地上。
贺鲁齐被人按住,伏在地上痛哭,狄迈只冷冷瞧着,仍是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消息传来,但全都不是狄迈想听到的。
煎熬日久,第三天时他终于坐不住,不管狄雄和狄广的势力会不会反扑,决心亲自出城去找,但还没等他动身,就收到了从雍国传来的消息,称吴宗义救回了鄂王世子,三日前已带人平安返回大同。
狄迈当时已安排停当,正要上马,闻报便站住了,手扶着马鞍,说了句“知道了”,随后撇下旁人,自己转身回府。
他回到家,脚底下踩着熟悉的地砖,院子里还是那些花草,天天都长一个样子。三条大狗跑上来,朝着他汪汪吠叫,尾巴乱摇。
进了屋,小拐低眉顺眼地迎上,替他把外袍脱下放好,奉了杯茶。走进卧房,窗户开着,床褥整齐,四面陈设还是那些,椅子空着,桌面上一尘不染,上面的东西还在原处放着没动。
他走到桌前,拿起上面的书,是刘绍的《晋纪》。八年多啦,通鉴十六纪,他才刚读到第五纪。
他翻开书,从里面掉出什么东西,伸手接住,是一片树叶,有年头了,又黄又脆,可是左右叶片一模一样,边边角角都很完整,十二分好看,刚才险些被他捏坏。
他没提防,也压抑不住,忽然喉头一耸,跟着就吐出口血。急忙拿开手,那血落在书页间,将一角字迹遮去了。
第075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八)
刘绍自己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再踏入雍国境内,是被人押着回来的。
吴宗义对他十分客气,客气得有些出乎意料,回来的一路上没绑缚他手脚,也没给他关入囚车,只派了许多人,日夜守在他身边,防备他逃跑。
等到了大同之后,也没将他下狱,反而给他安顿进一间房子里,除了不许他出屋之外,其他日常用度一应俱全。
刘绍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忐忑了好些天,终于等到吴宗义来见他。
“住得还习惯吧?”吴宗义第一句话问。
“呃……”刘绍心说,还有问阶下囚住得习惯不习惯的呢?
看吴宗义盯着他,忙点点头,斟酌着道:“将军如此优待,真教我……”
他一开口,才忽然发觉自己汉语水平下降得厉害,平时和狄迈从不说客套话,这会儿想客套倒有点客套不起来。
幸好吴宗义没让他尴尬太久,随后又问:“世子先前被狄迈挟持到葛逻禄,至今已经有九年了吧?”
刘绍心道:该来的总会来。
见吴宗义之前,他早想好了说辞,闻言便胡说一气,说他自从被那穷凶极恶的葛逻禄四太子给俘虏,一路挟持到草原之后,在他身边如何曲意逢迎,如何虚与委蛇,如何忍辱负重,如何苟全性命,虽然在宦海浮沉之中也小小地受了些提拔,可个中辛酸艰险,着实不为外人所知。
多亏了吴将军英明神武,脱他于葛逻禄的缧绁之中,让他能重回故国,真让他感激不尽。
在他说话时,吴宗义只静静地瞧他,始终不置一词。
刘绍一面说,一面偷偷打量他的神情,见他眼中闪过怀疑之色,显然并不很相信自己这话,心中微沉,也明白自己这套说辞漏洞百出——
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又没被拘押,要是真想回来,九年的功夫,怎么也能找到机会,就是条毛毛虫,这么久也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