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气轻松而自然,仿佛刚才谈生论死的森然肃杀,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逢场作戏,不值得放在心上。
裴郁察觉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霎时便恢复了以往不加矫饰的热切。
他重新扬起筷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与对方一样漫不经心:
“十五岁时,发生了什么?”
沈行琛的神情却坦然不变,一手撑着椅子,调整出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一手去拿闲置许久的另一双筷子:
“时隔太远,我不记得了。”
这淡扯得太假,裴郁不禁皱了皱眉,刚想再问,一抬眼,又望见沈行琛眸中狡黠而恣意的光芒,便知道,没有问下去的必要。
这个人不想说的,再深究,也是白费口舌。
不愿提起的陈年旧事,多半是附骨疮痂。他并未全然信任沈行琛,想来,对方也未必信赖他。
自始至终,不过是想从他这里套出师父严朗的藏身之处罢了。
活人的虚情假意,他见得还不够多么。
这样想着,他倒心头释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沈行琛在对面絮絮叨叨这些菜还能怎样改进,那汤应该多炖几分钟,心绪也慢慢平和下来。
窗外月华如水,窗内灯光与眸光争辉,裴郁忽然觉得,这个冷冰冰的,被称为“家”的房间,多少年来,头一次有了一丝烟火气息。
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那么令人生厌。
第81章 引羊入室
一桌狼藉收拾完已经很晚,换下来的衣服洗了还没干,这可给了沈行琛光明正大的理由,得寸进尺,在裴郁家里赖下。
僵持半晌,裴郁无奈,答应了对方留下借宿的要求。
令他最郁闷的是,家里没有多余家具可以用来睡觉,只有卧室里的一张床。
沈行琛手扶着腰,弱不禁风地倚着门框,始终用那双水汽氤氲的黑眼睛,可怜兮兮地瞅着他,要赶人去睡桌子的话,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毕竟那伤是由自己造成,没辙,裴郁只好妥协:
“可以,但你最好老实一点。”
话音刚落,沈行琛便笑嘻嘻凑上前几步,还不忘为自己叫屈:
“拜托,我可是带伤之人,小裴哥哥,这话得是我来说,才对吧。”
裴郁冷哼一声,从柜子里翻出一条轻薄的夏凉被甩给他:
“我对活人没兴趣。”
“知道知道。”沈行琛接过去,笑颜灿烂,“你小裴哥哥是天字第一号正人君子,柳下惠见了,都得连夜筹钱帮你盖贞节牌坊。”
放好被子,他又撑着腰站直,慢慢往门外挪:
“我去洗澡。”
裴郁瞥了他一眼,出言提醒:
“你受伤了。”
“别说受伤,受刑也得洗。”沈行琛扶着屋门,眼风朝他乱飞,“和你同睡一张床,我当然要洗得干净一点。”
不等裴郁嗤之以鼻,沈行琛又扒着门框,顾盼神飞:
“看在我受伤的份上,你能暂时放下不跟活人肢体接触的原则,帮帮我吗?”
“不能。”裴郁想也没想,果断拒绝。
在沈行琛说出什么央告的话之前,他便快步离开,径直走到那间标本室里去。
直到哗哗的水声在隔壁响起,躁动不安的心绪,才稍稍冷静下来。
自己真是疯了,他想,引羊入室,自寻烦恼。
暗暗自嘲一声不争气,裴郁抄起桌上的柳叶刀,重新修整起那只零落的小骨盆模型来。
锋利刀刃划过油泥的手感,让他渐渐心平气和,自觉降温。
谁知,还没划几刀,浴室里又隐约传来沈行琛的唱歌声。
唱的什么他不知道,但那少年声线,却是一如既往地清朗动听,和着泠泠水音,像一枝与夏夜晚风调情的玫瑰,在水面上温柔绽放。
那声音听在耳中,下刀的手指,便不知不觉偏了一分。
也不知过去多久,好容易等到那歌声渐熄,水声停泊,整个世界回归安静时,浴室里又忽然“咚”地一响,似是什么重物摔在了地上。
裴郁暗道一声不好,还没等想出个由头推辞,就听见意料之中,委屈巴巴的声音响起:
“小裴哥哥——”
带着空荡回声的音调,听上去还有几分楚楚可怜。
裴郁把牙咬了又咬,没办法,只好放下刀,起身去救援。
将只披了条浴巾的沈行琛扶着腰架起来,他半抱着人往卧室走,短短几步路,额头上竟然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告诫自己,一定是因为浴室水温太高,才凝了他一头水蒸气。
偏偏这个该死的沈行琛,走个路也不安分,被他架着,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贴过来,双腿扭扭结结,仿佛拧麻花。
沈行琛身上挂的浴巾,随着其动作颠簸,早就裹不严实,滑落一半,雪色布料和玉白皮肤交相辉映,简直如同小电影身临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