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天日升月落,长胜河畔架起九张火床,不远处搭着九个行军帐篷,里面置着九口黑棺材,是大柳营要在这里将牺牲的士兵火化。
姚丰收的办事能力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他在和祁东那边交接剿杀边部精兵后续事情的同时,这边葬礼送别的事打点的也井井有条,谢岍现身后,在场有点身份地位的人纷纷围上来,在姚丰收安排下,谢岍去见阵亡士兵亲属。
见亲属一直是每个领兵之人都难以面对的事,白发苍苍的父母管自己要孩子,孤苦无依的妻子管自己要丈夫,不懂生死的孩子管自己要爹爹,这些都是一个优秀的领兵之人必要迈过去、却永远迈不过去的坎。沙场上人命如蝼蚁生死在须臾,武将职责所在不得不打仗,但武将里鲜少有人喜欢打仗,真正喜欢打仗的反而是文官,他们只要嘴上痛快就行,他们的忠君爱国在嘴上,上战场厮杀拼命的是士兵。
为将者,无人愿手下兵士马革裹尸。
戒严线外也来有许多老百姓,姚佩云看见了被个小青年用轱辘车推来的张婆婆,谢岍去忙了,姚佩云在小柳万陪同下过来找张婆婆,一路上听见大家低低切切而沉重的说话声。
“听说最小的才十七,可恶的边部秃子,不得好死!”
“九个人啊,死在这个时候,九个家庭从此以后再没有年可过了,唉!”
“这可要他们的家里人怎么办。”
“他们都是好样的,大柳营好样的!祁东军好样的!他们的英灵会和长生天一起保佑我们西大原!”
“七娘姐。”一直沉默的小柳万忽然轻轻拽了拽姚佩云袖口。
姚佩云扭头看过来:“怎么了?”
“……”小柳万犹豫片刻,嗫嚅着说:“若有一天我也成为大家口中的英雄,沿着长胜河离开人间,你会在偶尔时想念我么?”
姚佩云在人群中停下了脚步,她微微仰头与小柳万四目相对,而后低头在斜挎在身侧的小包里翻找。
“找到啦!”她从小包里拿出个柳色荷包,上面还用细细密密的针脚绣着片栩栩如生的新春柳叶,说:“呐,这个给你,这个平安包是我亲手缝制的,里面装着你营长亲手请的平安符,开过光的哦,以后都要贴身戴着的,记着没?”
“……七娘姐。”小柳万接住荷包,指尖和声音都在颤抖。
姚佩云挽住少年胳膊,温柔耐心说:“长胜河畔的英雄千古,可我和你营长都不会想你成为这样的英雄,小柳万呐,你要平平安安。”
“我记住了,七娘姐。”柳万把荷包紧接着心口放,心尖滚烫地又低低说了一遍:“我记住了,七娘姐。”
没走出去多远,姚佩云穿过人群来到张婆婆面前,弯腰帮小老太太裹紧身上棉被,吐着白雾说:“天气这样冷,阿婆你伤还没好怎么也出来了。”
“我不碍事,”眼眶通红的张婆婆拉住她的手,抽抽鼻子说:“我让大孙子推我来送送那些孩子,他们是为望春,为西大原而死的,我必须得来送送他们。”
话音没落,张婆婆混浊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姚佩云才从张婆婆孙儿口中得知,张婆婆的相公和大儿子当年也都是为守望春城而死。
连日大雪今日悉数停下,天光完全放晴,风里也没了冰沙碴子,长胜河已彻底结冰,冰面映着灿烂日光弯弯曲曲绵延向远方,仿佛一条灿烂盛大的路,来迎接要离开的人去往远方。
未久,时至,甲胄列阵,战鼓低沉,魂兮归来,布奠倾觞。
谢岍没露面,姚丰收代替营长在灵前作了祭,不多时,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九架火床熊熊燃烧,士兵们盛装半围在侧,低沉的歌声用大原悲悯苍凉的调子缓缓颂唱,与热烈的火焰一起送别长生天勇敢的孩子:
“宽恕我吧苍天般的母亲,您的生育大恩至今未能报答,请宽恕您的蠢儿吧。
苍天般的母亲,我命中唯一的母亲啊,请宽恕您愚蠢的儿吧,我苍天般的母亲。
儿眼中浮现您的身影,儿心中回想您的慈爱,我日渐苍老的母亲啊,儿也很是想念您,思念的泪水浸透襟怀,儿也很是想念您。
儿今就要远走,权当是回报您的露水,为您歌唱千百回,权当是献于您的奶茶,为您歌唱千百回,就当这歌声是奶茶,请母亲慢慢饮,慢慢饮……”
战鼓低低歌声沉沉,不舍的离别还在重复,姚佩云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一方坚实可靠的炽热身躯从后靠近过来,姚佩云站着没有动,这熟悉的气息和感觉,是谢岍。
谢岍从身后紧紧牵住了她的手,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低声说着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和浪漫:“谢岍投身军伍,生死不论,去有还,忠心不负,如去不还,他日你过望春,若遇春风拂面,那就是我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