轲峦缓缓抬眼,依旧是那副桀骜不驯之态,冷冷一笑,“本公既不种瓜,也不种李。”
九夭淡然道:“本尊言尽于此,至于你能否领会其中奥义,与本尊无干。”
轲峦未再接九夭之言,而是突然望空自语:“始终,别躲了,现身罢,本公遂你夙愿就是。”
良久,无人回应,轲峦笑着道:“出来罢,本公不逃。”
又过了约莫一刻功夫,风廊尽头忽起一阵宛若风过林野的簌沙声,九夭顾首回望,见一素衣女子周身携光而来,双手交叠于身前,肌肤莹白如霜,衬得赭色指甲分外夺目,峨髻顶珠,耳坠朱鳞,赤足裸踝,行时凌波微步,盼时一灯荧荧。
与此同时,封住逐欢源的结界瞬间消失。
轲峦略略浑浊的眸子忽而清亮无比,笑对佳人,而满眼企盼却换来一剑抵颈。
珂峦不顾横在脖颈上的黄绦剑,兀然拉住始终的闲垂之手,笑得满目天真,“始终,你终归也是舍不得本公的,对不对?”
如封冰霜的脸上忽而轻轻一笑,牵起的嘴角像俄然绽放的雪中红梅,始终一瞬不瞬地看着珂峦,开口清和:“是了,看见你活的那么轻松,我真舍不得死。我怕我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人记着这仇恨,我熬着这条命,就是为等一个时机。”
珂峦脸上笑色渐渐消融,半晌半晌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久别重逢之喜渐渐地化在身前朦胧的月光里。
始终抽出被轲峦握住的手,“又叫你活了这么多年,该够了。”
珂峦竟道:“好。”辞气淡若清风,于满地流霜中恢复本身,双目一翕,高昂其首,呫嚅道:“始终,你以身化牢,究竟是囚了本公,还是囚了自己?”
瞬目间,一招剑下,凤首轰然离身,落地之时,躯首倏地散成烟沙,唯余一片彩羽卧在血泊之中。
“哐当”一声,黄绦剑离手,坠在地上,始终跪下身,泫然而泣,颤抖地伸出手,血中彩羽瞬间化成一缕青烟,她喃喃道:“血海深仇,终得报。”
话落,始终周身清光一盛,整个人似融入光华之中,光散之时,观景亭内外只留得九夭一人。
九夭拾起黄绦剑,并乌杖一起仗在手里,端视片刻,齐齐收入袖中。
湖中河牯兽似有感知,轲峦甫一命终,它便发了一通狂,在青扇公子就快抑制不住之时,河牯兽竟停止挣扎,转而大口大口地吐血,青扇公子正欲施救,九夭却出言阻止:“河牯兽以轲峦精血养活,如今失主,已无生机,方吐血自绝以随主而去。轲峦怨气已消,幻境将崩,我等无力逆改一二。”又出袖缠住犹然悬在空中的巨茧,觑住空空荡荡的观景亭,若有所思。
“是。”青扇公子收回手,看着已经闭眼的河牯兽渐渐往水下沉去,片刻功夫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一湖红气缓缓褪却,浮绿湖很快恢复清澈,水面上冉冉映出一片翠林,随着水中林影益发清晰,浮绿湖渐渐水浅,及至翠林拔水而出时,整片湖已干涸不现,逐欢源也如一滴落在沙漠中的雨一样消失在连绵山峦中。
九夭将巨茧放在地上,朝青扇公子点点头。
青扇公子当下会意,两指一并,朝巨茧一比划,茧上花藤瞬间若灵蛇回洞般蜿蜒归顶,茧腹处随之裂开一道大口,自裂口看进,只见苍驳正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后虚剑则横置在其双膝之上。
青扇公子轻道一声:“回。”而后摊开手。
只见巨茧动了一动,随即似春蚕吐丝般送出茧中人,苍驳甫一出来,茧上裂口徐徐合拢,瞬息又缩至雀蛋大小,飞回青扇公子掌上。
九夭趋步上前,一指点在苍驳眉心,解开施于苍驳身上的安神术。
安神术一解,苍驳霍地睁眼,抓剑而起,竟觉神识十分清明,环顾一周,却只见九夭和青扇公子二人,遂盯着九夭,以目相询。
九夭颔首道:“你大抵已经猜到了。”
得到证实,苍驳瞬觉如雷轰顶,心中油然一凛,在原地立成一条石柱,好半晌才鲜活过来,放任目光在枯枝间来回穿梭,心绪腾糅不息,难以表陈。
青扇公子亦觉酸涩不已,虽刚过幻境,却浑无畅快之感,心头似压着一块大石,闷沉得紧。
纵令九夭早已阅尽世间生死离别,可犹然无法坦然视之,然却无万全之术,便临刀山剑树,也只能一往无前,遂振声道:“乱世凶年,殉身不恤。灰躯糜骨,功绩无灭。”
言出,苍驳心旌一定,遥忆此生,常浴烽烟,耳里多闻擂鼓鸣金之声,历来战事,败或胜,降或御,均以头颅抛,不尽死,亦难尽生。
“前路崎岖,诸君保重。”九夭念辞之时,脑中亦浮现出梅鹤仙人殒殁一幕,明知将死,却泰然如斯,“仙人之嘱,犹言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