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鹤仙人手秉乌杖,指着苍驳,“他,是因一个情字。”乌杖一移,指向北行身化雪沙之地,“他,是因一个义字。”
“义?”馒头思之不解,“我与他,有何义可言?”
梅鹤仙人将乌杖往地上一拄,直言不讳地道:“本就无情无义之人,如何能懂情义二字?好比大地不解云之逍,苍穹不明根之深。而今是作甚的苦恼?”
馒头颓然喃喃道:“云之逍,根之深,情与义,生与死,倘若一概勘破,是否薄情寡义?”
梅鹤仙人冷声道:“薄情寡义,天性如此,与勘不勘破无关。”
遥忆与北行初见那次,二人并不对付,并且有口角之争,那时谁也未能料到,沾字缺水的两人,在生死关头,一人却肯为另一人舍却性命,毫不迟疑。
沈默少焉,馒头无端询了一句:“他后悔吗?”
“后不后悔,仙人便是不知了,你若想知,不妨去渡冥峡悲欢河,问他一问。”语罢,梅鹤仙人将亡僖棺塞给尚自呆怔的馒头,随后走到苍驳跟前,轻叹一声,“迦南之伤,无人可帮,亦无人可替你排解,需你独自受下,仙人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迦南之痛已浃髓沦肌,苍驳单薄的身躯在风雪之下好似灯油将近之火簇,将熄未熄,直教人见之生怜,不忍定观。
梅鹤仙人又走到鹯旁边,蹲身而下,温温抚其伤处,随即祭出数朵朱菊,为之减却痛觉。
朱菊,可减缓疼痛之感,却无法作疗合之使,但在疼痛难忍之时,却是一味有效的良药。
鹯朝梅鹤仙人轻哼三声以示感谢,气力也很快恢复了几分,遍体鳞伤之下,已能扑翅而起。
有亡僖棺在,雪蛟不敢轻举妄动,但此地也实非久留之所,未免生变,梅鹤仙人用乌杖在苍驳身上一点,一枝藤蔓瞬间自地里生起,从肩至膝,将苍驳松松绕了一圈。
梅鹤仙人又将乌杖一横,乌杖尾端生出一朵金菊,仙人朝金菊轻轻一吹,金菊落地成鹤,随即用乌杖对苍驳一指,白鹤当下往之掠去。
藤蔓托着苍驳,将之平稳地放在白鹤身上,缠白鹤之长颈以固。
梅鹤仙人再将馒头安顿好后,便要命白鹤起飞,而就在此时,苍驳突然挣开藤蔓,双靴立地,垂眸以视右手紧握的后虚剑,目光寒气迫人,后虚剑亦郁鸣不止。
馒头和梅鹤仙人双双移目望去,梅鹤仙人似有所觉,立马从袖中取出亡僖棺,果见亡僖棺金扣之处,一丝似气似线之物横在扣眼之中,如流如飘,时隐时现。
梅鹤仙人的目光在亡僖棺与后虚剑之间盘旋不定,愈看愈生狐疑,再思及馒头适才所言,竟无端揣测道:“难道说,是亡僖棺在压制后虚剑?”
馒头一眼不眨地盯定苍驳,只见其阔步行至北行化雪之处,深曲双膝,跪在红影微微的血迹前,将后虚剑放在膝边,而后从雪里抓起那柄彻底骨冷之剑,执剑从长袍上齐齐整整地割下小臂长短的一片,肃然谨慎地将之盖在血迹上。
战场上,无能马革裹尸还的兵将,生者便割其袍泽携归。而若战死之人尸骨无存,生者便割己袍泽相赠,其灵遂以此寻归途。此曰:与子同袍,伴子同归。
北行自幼便相伴苍驳左右,从蹒跚学步到鲜衣怒马,如许经年,二人一起默对风雨,一起执笔操戈,一起冲锋陷阵,一起出生入死,此棠棣之情,难有人及。
苍驳擒住剑柄往下重重一刺,镌满不屈之纹的锋剑,如最顽强的战士一般,挺直着宁碎不折的脊骨,矗立于逐日山脊之上,就地为碑。忽近忽远的血瞳之中,恍惚有莹泽涓涓流荡。
若说这世上永不冰凉之物,有二,一是热血,二是热泪。
白茫茫弥亘染银,千仞之峰直上摩天,如此环目不尽之地只闻得狰狞无比的风雪之音,似千军万马猝然踏碎喑噎之地,如虹气势叫人连去感受此间万状惊恐都来之不及。
苍驳拄剑而起,撤身之时,眉眼之间已是一片平冷之气,血眸微微左睨,阴寒的戾光飞出锐眦,毫不偏倚地钉在梅鹤仙人手中的亡僖棺上,与虚渺的对手隔着寸尺之距冰冷对峙,石火风烛的功夫,苍驳振袖提剑,兀然拿出十二分神力,一气夺回后虚剑主控。
只是,此举却再次牵动伤处,迦南之痍本就难愈,这两日又几经磨折,可谓是伤上加伤,疮巨衅深。
苍驳硬撑着一口气方至血肉凡躯仍未倒下,接二连三的变故致其摇光宫变,而后命宫之印转黑,这个年纪轻轻却已身经百事的少年,经历如许磨折之后还能挺直脊梁,实属稀奇。
自上逐日山时起,梅鹤仙人便无时无刻不在属意苍驳情态举止,观其虽命宫之印转黑,但堕魔之状却不甚彰着,只是暂且寻不出其中因由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