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让他醒过来了。
第44章 清醒
空荡的房间内,一个方桌,阳光从高高的窗子里透进来,照亮了桌上铺开的书本,书页泛黄卷边,被一根纤细的手指摁住抹平。
玄和子坐在黄花梨木桌的一边,缓声念着上面的语句,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人,若是有人蓦然闯进来,他第一眼注意到的必然不是那人的面容,而是他过于笔直的腰背。
那是沈春台,或者说是玄和散人近来大力培养的第二名内室弟子,沈靖。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旁,视线一行一行地扫过书本上的文字。他的左臂压着书,右手指着一行字细细地看,他张着嘴,却依旧只能发出一些细细的气声。沈靖的头发长得很长,用一根簪子松松地盘着,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身形也不似刚来时那般虚弱,他垂着眼睑,专注地看着书上的内容。
玄和散人也读一遍,解释道:“何为礼义廉耻,《牧民》曰: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是为礼义廉耻。”
沈春台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他愈发垂下眼睛,但他对面的玄和却呵呵笑起来,老者的声线慈祥,缓缓道来,却带着不可置喙的威严。
“你多年雌伏人下,便与廉耻背道而驰。离家多年,背离母兄,又与礼义无缘。如此种种,需得你自己体悟。”
沈春台沉默地听着,他的额发垂下挡住眉眼,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但脊背却越来越直,他似乎在靠此来维系自己仅剩的自尊。
玄和散人合上书本,转身向门口走去。
“将今日所学抄录五十遍,完成课业后自行回房。”
沈春台没有回头,在听见玄和消失的脚步声后便起身,去书柜中取笔取纸,他走路还有些踉跄,但相比之前要好很多。半年来的调养让他的气血好了不少,他在桌边坐下,一边研墨,一边看着书本上一行行的字。
他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团血滴进墨中。他沉默地擦净嘴角的痕迹,继续不紧不慢地磨墨。
墨块摩擦砚台的声响在书房里响了好一阵子,待到沈春台坐下提笔时已经接近晌午。玄和散人起初教他认字写字,他从前在家里便学过,因此很快便通,玄和便让他读书,读管子,读孟子,读古籍。
借这些古言,告诉他多年来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沈春台捏着笔,他一边读一边抄写,眼神专注,手却在细细地发抖。
礼义廉耻。
第一天到南朝的那个夜晚,剧烈的痛和冲天的火光,围在他周围的骑兵践踏着他的衣服,他的小瓷碗,他的玩具,鞭子从黑暗中抽过来,他昏了过去。
礼为贵贱尊卑。
明亮的南朝皇宫,高耸的铁笼,惶惶灯光下看不清脸的王侯将相,嘶吼狰狞的御兽,怎么逃都逃不开,被咬中时四周爆发的哄笑和掌声,太吵了,有酒被泼到血肉模糊的腿上,抓着铁笼的栏杆哭叫,换来愈发热烈的笑声。
义为行动准绳。
干涸坚硬的冻土地上,黑色的高马身披战甲,人也穿着深黑的铠甲,荒无人烟的两国交界处,他们说,爬过这里就能回家了。
爬过了十四次,每一次都数的很清楚,指甲理厚厚的泥巴,破皮见血的膝盖。
还记得来这里前有人说,听话就能回家,等家里人接。于是就一直很听话,无论被怎么对待都不喊也不叫,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夜里小声哭一哭。
廉为廉洁方正。
他被带回京城时曾见县官车队,见救命稻草般踉跄着扑下去求救换来县官的置之不理,和被推回去时谄媚的笑,小官不知王爷尊驾,多有得罪,王爷恕罪。
多威武的县官,多威仪的依仗。
耻为有知耻之心。
被剥光关在马厩中任人嘲笑的时候,跪在院子里淋雨认罪的时候,在水牢里求死自尽的时候,在菁关山上被从树上拽下拖行的时候。
…早就没有什么羞耻可言了。
沈春台一遍一遍抄写着,他默念着这些话,脑海里许多场景陆陆续续地涌现,并且随着抄写愈发深刻,许多曾经被伤痛埋进大脑深处的记忆也被唤醒,他看清了那晚的篝火,闻到了御兽血盆大口里的腥气。
浑身火辣辣地烧起来,他穿着衣服却觉得自己无比难堪,他只能将腰背挺得笔直,昏暗的书房里,那盏烛火明灭,唯一一簇阳光照在沈春台的手边,从前的他很喜欢晒一晒这些暖洋洋的光,如今他却会刻意躲开,就连看见都觉得刺眼。
无论什么都会让他想起那段难堪的时光,行动不便的腿,掌心去不掉的癞疤,咳嗽时心口的剧痛,发不出声音的嗓子,这一切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沈春台,过去的那些日子,被当狗一样对待,雌伏在他人身下,被无数次殴打与虐待填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