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怔了一会儿,返身跟了上去,刚好瞧见慕容复顺手自肩头卸下一只褡裢,搁于行李堆上,正是他向不离身的那只轻便行囊。
“你去哪儿了?”他问。
“好久不曾洗澡了。”慕容复埋头收拾,头也不抬。“……骑着马走了好久,才找到一个有水的地方,胡乱洗了一洗。你出去得急,来不及告诉。……啊呀,我出去时明明添了柴,你怎么连火都不曾照顾?要熄了。”
“……怎么回事?”他直起腰来,带一些责备和惊讶,望向萧峰。
萧峰这才注意到,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双肩尚带水渍,散着头发,刚刚弯腰收拾的时候,湿漉漉的长发随着他动作纷纷滑落下来。
察觉到萧峰目光,慕容复不耐烦地抬手将头发收拾至一处,顺手拢于左肩。
“没事。”萧峰答。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我还以为你走了。”
慕容复愣了一愣,忽而省过味来。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轻笑一声:“我岂会不告而别?萧大王将我看得也忒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峰摇了摇头。
他没有多辩解什么,慕容复也没有追问。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萧峰提起地上那只死兔子,自行走去洞外。
拎着剥洗完毕的野兔走回,慕容复已给火堆添了柴。火舌毕毕剥剥地舔着树枝,烧得极旺。
萧峰将兔子架于火上烘烤,瞧慕容复偏着头,正以适才换下的衣物搓揉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脱口道:“你往火边坐坐。头发不烤干容易着凉。”
话一出口,气氛顿时为之一僵。慕容复擦头发的手顿了一顿,不曾抬头,然而依言往火边凑了一凑。
他们很少提到慕容复犯病那段时候的情形。萧峰明白他是逞强好面子,极不愿意正视这段历史,因此也就从来只当无事发生过,绝口不提。刚刚想起沙漠中他病倒那几天凶险情形,心有余悸,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自悔失言,然而已经晚了。
慕容复沉默地擦了一气湿发,起身于行囊中翻找出一把木梳,挨着火堆坐下,开始梳头。他右肩受伤,手臂举起,带累肩膀,做这个梳头的动作颇见吃力。
萧峰见状道:“我来。”起身走过。
慕容复微微一怔,道:“岂敢劳动萧大王?”但还是让他将发梳接了过去。
当年阿紫被他打断肋骨之后,萧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余,别说送茶喂饭,连更衣、梳头、大小便等等亲昵的事也不得不为她做。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也不知替阿紫梳过多少次头发了,可是现在,手掌里拢着慕容复半干不湿、尚带水汽的长发,另一手握着木梳,梳齿于发间穿过,心中升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我有个表妹,名唤语嫣。”慕容复道。
“……她的父亲名唤王翾,是我母弟。我父母皆去得早,我无兄弟。家中既无父兄可以倚仗,母舅就格外重要。舅舅爱我舅妈极深,甚为惧内,对我却极好。自我父母去后,把我当作膝下亲生儿子般疼爱,可惜未见到我成人,他就撒手去了。”
“我这个舅舅,是有点执拗呆性的读书人脾气,不肯入仕。但是一生在地方上做了不少事情,为人正直,不曾伤害过一个人,做过一件亏心事。然而他在这个世上走了一遭,到头来居然连半点骨血都不曾留下。我知道这事,是后来在大理国听闻揭破语嫣身世,才知道她原来也是段王爷同我舅妈私通生下的女儿,同我舅舅并无半点血缘关系。”
萧峰一呆,手上动作不由自主地一停。
这些话自然极为尴尬。不单单涉及段誉父亲,亦涉及慕容氏家族秘辛,但是慕容复说得极为自然,轻描淡写,萧峰也就不好表示什么。只是听到这里,他突然明白了:前日慕容复病重谵妄当中,挂念母舅却非父母,是为了甚么缘故。
“我同这个表妹,其实有着另一重父系那边的血缘关系,真要论起来,反而比她同她这个父亲更亲。不过这些是旁的话了,并不相干。……萧大王想必见过语嫣。”
“见过。”萧峰点头,想起杏子林中,惊鸿一面,这个美若天人的少女,娇怯怯模样,弱不禁风,一开口却叫破他武功招数,令人刮目相看。想起慕容复对她始终淡淡的,王语嫣一颗芳心却始终系在表哥身上,对段誉一片痴心置若罔闻。心忖:“我当时不解,为何即便疯了,王姑娘也对她表哥不离不弃。如今却能明白是为什么了。”
“她比我小了十岁。”慕容复道。
“我舅母管教极严,语嫣自小到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未出过曼陀山庄,玩伴除了阿朱阿碧,可说就我一个。我十五六岁上,舅舅病去,舅母素知慕容家有复国之志,怕遭连累,丈夫一死,索性同我家断了往来。那时我已成一家之主,成日在外为复国奔走,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啊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