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到现在,容音自己都不敢过多回想往事,她明明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明明自己手上也有人命,可只要一想璄州那些人的音容笑貌,她的心里就会抽着痛。
那种痛苦是语言无法形容的。
过了好半天,岑鹤九才伸手,胡乱地在她头顶上揉了揉,“我都知道。别想了,容家也是受害者。”
他只是让她别想了,却没有再说出那句当年的事不怪她。容音知道,即便她说的都是实话,但岑氏被屠门这件事,永远都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拔不掉。
她能怎么办呢,她这样的性格,示好示到这份儿上,她也有自尊心。
山路前方是几个男人纷纷绰绰的背影,远处已经可以看见村庄里的灯光,星星点点,应和天边孤星。
地平线已经泛起鱼肚白,天光终于要真正大亮了。
他们就这样互搀着一路走下山,途中迈过种种险境,宛如一对从生到死相伴而来的旅人。
岑鹤九扣住容音的右手,食指在她柔软的手心中来回描绘。容音要躲,“痒……”
他紧紧箍住她纤细的指节,没能让她逃脱。
借着微微泛白的天光,岑鹤九翻过她的掌心,一眼就在众多疤痕中找到了最初留下的那条。
也是最深的那条。
“疼吗?”他问。
容音冷着脸抽回手,“废话,刀剑割肉,哪有不疼的。”
岑鹤九眼底的波澜遮不住,“疼,为什么当年还要往上冲?”
容音愣了愣,反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问的是小时候那件事。
“我……我也不知道。当时没想那么多,怕……”容音顿了顿,决定不给他这个臭屁的机会,“怕你一刀捅死可爱的我,毕竟你当年可变态了。”
岑鹤九勾起嘴角,重新将她葱白的手指攥紧,“怕我死?”
容音用一种凉凉的眼神看他,“岑鹤九,我劝你还是少自作多情。”
“以前怕,现在还怕。”
“屁,你又知道了?”
“否则你昨晚干嘛把我挪来挪去的,还不停检查我的伤口?”
“……”容音顿时觉得无地自容,“你都知道?岑鹤九,你装睡?”
“我又不是个睡袋,你把人拖来拖去的,谁能不醒?”
“你个垃圾……”
第80章 双蕖怨44(含入v公告)
他们把村民平安送回山下,老张的媳妇儿哭成了泪人,八成差点要以为自己的汉子一去不回了。老张把村长给的丰厚报酬塞到媳妇儿手里,笑嘻嘻地安慰她:“这不是为了给你买两件新衣裳嘛,你都好几年没穿过新衣裳了,我看着心里难受。”
慎鉴看得颇为感同身受,对老张的老婆由衷夸赞道:“你丈夫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好好珍惜吧。世人多不懂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如今在这纯朴的乡村里,倒是看见了本真人性。”
岑鹤九见他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纳闷儿地自言自语:“我寻思你也没对象啊……”
结果被慎鉴狠狠白了一眼。
自觉没趣的岑鹤九唉声叹气,扶着容音往村长家走,结果发现容音也在发呆,忍不住打趣,“怎么,你也被老张爱的光辉感动了?”
容音摇摇头,脸上仍是挥之不去的惆怅,“我在想,很多事情也许都不是我们表面上看到的那样。这次来燕丘虽然凶险,但是我懂了一个道理——无论什么事,只要不是自己切实亲身经历的,哪怕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没有资格对这件事、这个人妄下评判和指责。”
处在不一样的环境中,对另一环境中的另一个人下道德判断,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岑鹤九望着远方迷蒙微亮的天,思考的样子宛如一个哲人,“是吧。”
“我初到燕丘时,抱着和宁归玉鱼死网破的心思。因为我觉得她用我父母的名义引诱我过来,一定居心不轨,又在燕丘肆意祸乱村民,其心可诛。”
“可是后来你发现其中另有隐情,受害人成了加害人,而宁归玉这个表面上的加害者,其实是最大的冤死鬼。”岑鹤九说道。
是啊,这是桩多么惨的冤案。
但这才是让容音醒悟的第一件事情而已。
“后来我一个人进锁龙山,在里面遇到老孙冤屈不散的鬼魂,当时见他手里拖着陪葬品,断定他是贪财之人,就算在墓里耗死也是活该。结果后来听到的故事却和我想的大相径庭——他是远近闻名的善人,在那样一个人人自危的年代和妻子收养了一群孤儿,甚至为了让养子逃脱,在那么强大的阴气侵蚀下还能保留一丝神志,叫孩子快跑。”
如果觉得这样的人是恶人,那她自己便是更大的恶人。
“再后来是村民阻止我放火。”容音说道,“我原以为在这样一个村子里,已经无人会关心他人的处境。后来证实人心果然是复杂至极的,善与恶、黑与白更不是轻易就能下判断。也许绝大多数人在最关键的时刻,最先发动的心思,果然还是恻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