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佟盛荧看见了卓思衡,她哭着求救道:“大伯!大伯救我!我不要走!我要陪爷爷!”
佟师沛和其他人这才注意到卓思衡来了,他嘴唇翕动一会儿,眼泪也落了下来:“大哥……”
卓思衡上前抱起已是哭至抽噎的佟盛荧,轻拍女孩后背,只须臾,来不及脱掉的官袍肩颈处就被女孩全哭湿了。
女孩的声音也哭醒了弥留之际的佟铎。
他睁开眼睛,佟师沛赶忙凑近跪在床头握住父亲的手道:“爹,我在这里。”
佟铎的面色已是灰黄,浑浊眼中却好似还有一点亮光,他用极其虚弱的语气说道:“阿荧……爷爷想吃蒸蛋羹了……”
佟盛荧听了这话,立即从卓思衡怀里跳下来,急道:“我去拿!”
赵兰萱忙吩咐侍女跟上。
佟铎支开孙女,又招手让卓思衡靠近,卓思衡与佟师沛一道在床前跪着俯身静听。
“云山……今后你要多照顾方则……他不懂事的地方,你要多替我担待……”佟铎见卓思衡要开口,却先微微颤手止住,绵长而虚弱的叹息后,他才有力气再开口道,“从前是我要他多接近你的……你不要怪我,后来你们真的亲如手足,我一直觉得欠你些什么,才要方则多将朝野的消息说给你听……你其实心中清楚这实乃交换,却仍愿意替我这枯朽之人照应儿子,你是真正诚之为贵的君子……我去了后若能得见你父祖二人,也要向他们叩头以拜谢……”
“伯父,我与方则是没有血亲的兄弟,不必说这些,我都明白……”卓思衡说着也控制不住眼泪,唇角涌入一丝苦涩。
一旁的佟师沛则早已泣不成声。
佟铎看向儿子,慈蔼地笑了笑,缓慢抬起手去抚摸儿子的额顶,低声道:“也不能只让云山照顾你,你也要争气……爹对不住你,知道你喜欢闲散日子,却还逼你读书,你恨不恨爹?”
佟师沛猛力地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恨我吧……你娘也一定恨极了我……”佟铎的目光缓慢移向屋顶,浑浊的泪滴也自他眼角流下,“茂竹……我对不住你……你给我留下三个儿子,我只养活了一个……还过得不快活……我没有面目与你同寝而葬啊……”
屋内无人不泣,直到佟铎一阵剧烈的喘息,众人慌忙近前服侍,待到喘息平静,佟铎眼中那道熹微的光似也消失,可他的眼睛却睁得更大了。
他忽然用枯瘦而黄的手攥住卓思衡的胳膊,注视道:“阿泽,我的儿,你回来看爹了?”
佟师沛的大哥名叫佟师泽,佟铎混沌之际,已是认不出人来了。
卓思衡没有办法,只能握住老人的手,默默点了点头。
“孩子啊……凌汛的水多冷啊……你漂了那么久他们才找到你……你怎么这么傻要天天去巡视河堤呢……都是爹不好,爹自小要你好强上进,让你责在人先……你怪不怪爹?你弟弟也是和你一样……都是爹的错,你们好苦,都被爹害了啊……”
佟师沛的二哥也是在任上遭遇意外过世,听闻父亲的话,他伏在床头已是哭得肩膀剧颤,往日手足之情历历在目,今日送老父走的,却唯有他一个。
在场之人皆是掩面而泣,只觉人生苦海无涯,至此方还之际,却仍不能解脱。
然而这时候,佟铎似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清醒,他松开了卓思衡,将手移至佟师沛的肩上,佟师沛抬起头来,哽咽道:“爹……你还……还认得我么?”
“我的傻儿子……”佟铎哭着笑了,“爹去了,你若是不想做官,守孝后便再上书请表再赋闲下去,过轻松闲适的日子……你从前不是最想这样么?什么官声清名,什么仕途进益,都比不上一家人过得快活……你与妻子同心,孩子又明理懂事,岂不比做什么官都来得快活千万倍……”
说罢,佟铎的手自儿子的肩头滑落。
“爷爷!蛋羹来了!”
佟盛荧捧着碗碟冲了进来。
屋内回答她的,只有哭声和呼唤声。
……
佟铎的丧仪在老臣中也算风光。因其二子皆为国事民事在任而故去,皇帝特书赞表称颂其一家之臣名与德贤,又追封佟铎为端明殿大学士与太子太保,赐紫金鱼袋,同中书相位,厚礼入殓。
佟、卓两家的这个深秋,也因为这场葬礼而灰暗凋敝。
卓思衡对佟铎的感激与敬佩,以及他与佟师沛的情谊,使得他这些日子也沉浸在亡故亲眷一般的悲伤里,好在云桑薇的父亲云澄入京来探望女儿,他的这位岳父是个快活乐观的老头,最大爱好是钓鱼,云桑薇为了让卓思衡心情能宽怀一些,便在休沐的日子总让父亲带着他去垂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