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但也更清楚他是谁的儿子。
白大学士奔丧归来的长子领着弟弟妹妹向来吊唁的越王致谢,卓思衡自斜后方朝前看,只见三人的手都在鞠躬时攥成了拳头,紧紧握住压抑的愤怒和颤抖。
同朝多年,卓思衡自是了解一些白大学士家里的情况,长子外任多年,妻子陪伴丈夫远任,两人的一双儿女因白大学士和白夫人实在舐犊情深难舍孙子去风霜之地,便留在自己身边教养,前几个月白大学士还同卓思衡问过,待孙子来年十四岁上再送他到国子监太学读书,不然年纪太小,恐坐不住吃不下书,先在家他教着才好。其实不过是老人担忧孩子在太学吃苦,尤其是卓思衡到了国子监以严苛治学著称,作为祖父,白大学士既望孙成龙,又多少不舍,卓思衡心中也能明白。
因是自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白大学士的孙子白泊宁与孙女白泊月自然与隔辈的感情深厚胜海,眼见越王从容而来,多少知道祖父离世缘由的少年少女正浑身发抖,披盖的麻衣也簌簌颤动,二人齐齐死盯着越王,卓思衡看这家人的凄惶隐忍在眼中,心中也是哀恸感伤,然而他离得近外加观察总比旁人细致,却见白大学士的孙子孙女袖口里偶尔隐约闪烁星点寒芒。
不好!
越王在受了致谢后转身离去的瞬间,白泊宁便似下定了千钧的决心般朝前踏出一步,袖口里的寒光由隐而现。
然而在这时,一只手自身后,死死按住了白泊宁的肩膀,也止住白泊月朝前未动的趋向。
第180章
卓思衡拉得开硬弓的手用起力来,别说是小孩子,就是成年人都要抖三抖,白泊宁肩膀吃痛整个人朝地上栽去,却又被那双罪魁祸“手”给捞着站直。
白家的三位兄妹闻听动静皆回过头来。
“孩子恐是哀思过度,险些脱力了。”卓思衡语出关切道。
姜文瑞也见此异样,他了解卓思衡,若非事出紧急,断不会如此鲁莽,此时他也上前一步道:“是了,还好卓大人眼疾手快。”他与白大学士素有私交,白家几位子女年节里都是见过他的,于是纷纷行礼,姜文瑞又道,“这是国子监司业卓大人,从前也与白大学士有过几年同署之恩。”
白大学士的长子单名一个梧字,与姜文瑞熟识,也知其与过世父亲多有私交,哀恸之际也不忘礼数,朝二人谢道:“多谢先父同僚挂怀……我替先父……”话未说完却又剧烈咳嗽起来。
此时越王已然离去,可两个孩子还死死盯着门口,卓思衡知道这样是不行的,然而眼前弟弟妹妹哭着去扶哥哥,一家人丧乱至极,无法静心细论方才紧急之事,可孩子不能不管,他极快做出决定,温言道:“不若暂且让孩子歇口气,下去喝口温热水,也好继续灵前尽孝。”
白梧的夫人听罢再次道谢,安排下人先让孩子去后堂暂歇再回,卓思衡又对白大学士长子说道:“白大学士曾对我提及过贵府公子,我有些故人寄言想告知两个孩子,不知可否恳请私下面会?”
即便言语礼至,可这提议在丧仪当中算是突兀了,然而卓思衡没有办法当下与孩子的父母解释,因为他们也是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只能言及至此,唐突一回。
白大学士的次子与白梧的夫人皆不明所以,但白梧却是沉吟后点头首肯,已是空余残悲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温情道:“先父曾对我说过,他为孩子找了个好师傅,正是卓大人您……先父还说您家家学渊源,您的妹妹也是女中状元……他本也想待小女年长些,与您交言一番再劳烦您的妹妹也不吝赐教小女……先父的安排定然是不会有错,卓大人有什么想说的,便去同两个孩子讲说,只是如今我家实在难以周全礼数,若有不当,还请大人海涵……我实在是……”他说不下去,又是咳又是涕泣,望向父亲的灵位,深感心力交瘁后便是颓然地伏地大哭起来。
卓思衡见他丧父之痛,心中也勾起自己的哀思,姜文瑞见状拍拍他胳膊,示意他带着孩子去后堂,这边还有自己照应,又吩咐几家来协助的远亲,帮忙搀扶着安抚。
卓思衡感激朝姜文瑞点头,与仆人一同领着白泊宁和白泊月自灵堂侧门而出,沿小门回廊去到后堂内里无人的一处休憩厢间。大概这里是给白家奔丧的亲戚暂时驻脚的地方,丧事仓促,多有不备,屋内陈设也简单,不过几张椅子几个方桌,四处挂满苍白的丧帘垂幕,屋内点有明烛,在白昼被紧闭在此处的昏暗里闪着颤动的光影。
年老的仆人似是不放心,一步三回头,但还是按照主家的吩咐留下陌生人和两个少主人在屋内,自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