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在她面前坐下,她也跟着落座,安德烈给她倒茶,她拿起杯子来接。
“你来得方便吗?”
安德烈点点头:“这里很好找。”
她看起来松了口气:“那就好,这地方我常来,你喜欢下次咱们还可以约这里。”然后她叫了下服务员,说要餐巾纸,服务员拉开桌边侧兜,告诉她餐巾纸在这里。她瞥了一眼安德烈。
他们共同沉默了一会儿,安德烈才先开口:“你不说我是他吗?你走丢的儿子。”
她眼睛难得躲闪了一下:“……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谁知道呢。”
“我就是。”
她因为震惊反而直直盯过来,愣住了。
“你不说是怕吓走我吗?”
等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才苦笑了一下。她无意识地用干枯的左手搓着同样疲惫的右手,用大拇指按另一只手的虎口,一言不发地重复好多遍这个动作,才又说话:“我不知道怎么说……你看起来……长大成人了,我对你来说,不是必要的……我也没资格说太多。”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试探地看安德烈的脸色。
安德烈问:“你怎么样?”
“我?”她愣了一下,又犹豫几秒,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有份工作。”
安德烈摊摊手,朝她笑起来:“好啦,该你问我了,假如有问题要问我的话。”
她这时才终于有点放松下来,低下头笑笑,搅拌着自己的奶昔。
许久,她才开了口:“你呢?有人照顾你吗?在哪里长大?”
“有个老爹,对我算是尽心尽力,他去世了。至于工作,就是满世界跑,打零工。”
“上学了吗?”
“……上了,上了大学。”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学什么的呀?”
“……天体物理。”
“结婚了吗?”
“没有。”
她把面前的罗宋汤分他一份。“你刚回这里来吗?”
“对。”
“如果你想去什么地方转转,或者需要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在暗示钱,“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过得还行。”
安德烈笑笑,没说什么。他自己来猜,只能想到她实在患得患失,只能做出“过得好”的表示,不敢麻烦这久失的游子,不敢露出过激的情绪,不敢过问太多的生活,以免惊吓到这毫无预兆突然降临的福祉,导致他再次消失,无影无踪,没入茫茫人海。
她既已独自苦久,偶尔会想,神拨弄她的希望和生活就如同在一只小白鼠的各个出路前百无聊赖地放置挡板,就为了看她晕头转向,情难自已,心力交瘁,肝胆俱碎,以此取乐。但神疏忽了,打盹去了,她便在某条出路前看到了经过的安德烈。
她没告诉安德烈,她自然不说这些神与疲惫的思考。
安德烈坐在她面前,有种怪异的感觉,这个人为了他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凭空又毫无理由地爱他,爱到或者说执念到在她脑海里只剩了一个象征,二十多年过去了,安德烈是任何人,就偏偏不是当年的、她的象征。
一切都太过陌生,他庆幸她没有表现太多,否则安德烈只能逃跑。
他们心事重重,很快又是沉默。
安德烈的余光扫到窗外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他正推着一个氧气瓶向前走,氧气瓶的另一端插在他的鼻孔里,他一只手臂不自觉地抖。有个年轻人上去想扶他,被他吼走了,然后他继续颤巍巍地走。
安德烈看着他走了很久,有点出神,感慨道:“人老了以后是这样的啊,感觉整个人都缩下去了,好像一个缩水的海绵。”
他说完顿时觉得不合适,还没等他找补,就听见对面一声浅笑,佩吉说:“是呀,人老了以后会缩一点的。”
安德烈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他转过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佩吉低着头给他的贝果蘸酱,蘸完后极其自然地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她那张总带着点悲伤意味的脸庞上有慈爱的表情,安德烈恍惚间觉得自己和旁边那个坐在椅子上踢脚的小男孩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母亲都在他们面前,全心全意地听着他们,接他们无聊幼稚的话,即便不看向他们,也能靠存在为他们创造一个独特的世界,即便隔壁的男孩走出这家必胜客,走向外面的世界,有糟糕的交通、恼人的成绩、差劲的朋友、突如其来的大雨、甚至更大的灾难,只要他牵着他妈妈的手,总之他就不是独自一人。
这瞬间,安德烈有种强烈的温暖感,从胃部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是和伏基罗的“相依为命”完全不同的概念,伏基罗的“相依为命”就是他在风暴中扯着他继续走,不让他独自迷失在浩大危险的荒原,而佩吉,佩吉的一句话,就让安德烈仿佛从高崖上掉落,摔在厚厚的棉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