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起伏伏,再加上缠着他的看不见的魂灵,都帮助他磨灭心境的异动。他没有真正期待过什么,也没有绝望过,他靠自己凑合得七七八八,尽量平淡地过活。
偶尔他碰上火一样的人,偶尔他读激荡的小说,那里面的人为爱为恨要死要活,为情为欲上天入地,安德烈都触碰不得,他从来没能大疯一场,有些时候他鼓起一种劲头,但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他坚持某项事情,也不是因为热爱或执念。这种平淡,是他天赋所有,加以刻苦压抑得来的平和。这种平和,帮助他度过无数个伏基罗毫无理由的抛弃和归家,阴魂不散死于他手里的亡者。
当然,如果一切重来,很多事情不必走向极端,他会做出更聪明成熟的选择。
安德烈一直认为,一切重来的最好时间点,就是这个看送葬队的阴雨沉沉的下午。
那时他朦朦胧胧因为伏基罗第一次的离家滋生了自我意识,安全感尚未被完全磨灭,而他日后拼命吞咽的苦果——亡灵,也还没有发生。
现在他被绑在圆柱上,太阳即将把他晒死,风沙已经淹没到小腿,极目不见一片叶,一张帆,固定在沙漠中,竟有种在茫茫海中漂泊的错觉。
一切都错得太多,错误引致如此。
他太累了,已经很久没有睁开眼,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死,过往风里来雨里去的生活到底还是锻造了他,除却意志竟能被动强硬,身体也准备榨干最后一滴血。
在热风中,他甚至感觉到身体被风吹动,像一块薄布。
他几乎已经不再流汗,他看自己发紫发黑的手指,却连一只虫子都没来咬他,这地方连虫子都活不下去,也没有一颗绿色植物来这里碰运气。
他的膝盖本就在打颤,身体又突然抖了一下,猛地向前跪去,又被荆棘扯了回来,他惨叫一声,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声带都被烧毁了,他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几乎就只剩了一张皮。
即便这样也还活着。
多久了?多少天了?
他任由血流,幻觉在远处和耳边发生着,他只能闻到铁锈味和阳光的臭气。
他低下头,脖子下弯,盯着自己的胸膛数肋骨——一、二……他的腹部神经性地抽动,里面看起来连器官都蒸发了。
想点什么呢,想点什么来打发这死前的折磨的时光呢。但想又为了什么呢,反正也没有希望。
只是在等,只是在干熬而已。
恨谁,恨谁也没有力气恨,谁也不想,想要一口水,或者死亡。
生死应该选一条路,而不是在这里无边炎炎烈日下苦等,等也不知道等什么。
难自禁。
为什么他无法靠意念死掉呢,不像一颗植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沙袋,被挂起来,底部开了一个口,沙便从那里流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以前靠想象出水、湖泊、海洋,但现在他已经想象不出,那些都是一片赤红金黄色,太亮了。
原来人在太光明的地方也活不下去,因为动弹不得,宏日晒死人,无处可逃,又不许低头,等待是一场噩梦,因为终点无影无踪,除了受折磨这段生活根本没有其他意义。
或许这就是献祭的本意,不要血、不要命,你只是作为万千千太阳下的一根绑在圆木上的人,要的是你臣服,安静,做仪式要求你做的事。
那这太阳这么大,太阳下一定和他一样,遍地都是献祭品。
安德烈要睡了,他得睡过去,他被烤得快要烧起来,祈祷世界毁灭。
世界毁灭前,他又想了一遍他十二岁那条独自走过的长道,似乎这么多年从未真正从那里走出来,走啊走,向前走,让生活继续。
他应该想想谁的脸,好让美好的感情为命运画句号。
他转动荆棘枝,让锐利的刺对准脖颈——其实他早就可以这么做,只是生命可贵,而且他还没有想到谁的脸。
血从细细的伤口淌出来,黑红色的血液流速缓慢,但久了也能汇成一股细流,沿着粗刺向下落,吧嗒掉落在埋到腰间的沙堆上。
吧嗒……
吧嗒……
嘀嗒……
嘀嗒嘀嗒……
嘀嘀嗒嗒……
安德烈艰难地抬起头。
下雨了。
他下意识地缓慢而充足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的水分拱进他的肺腑,他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太阳如同被击毙了一样燃着火向地平线上落,这并不是日月交替,好像太阳只是被挤走了而已。
安德烈挣动身上的荆棘,干枯的皮肤稍稍一蹭就呲地裂开,奈何手臂前荆棘的尾端倒着塞进一圈圈绕着的棘条内,得有个什么东西向外拉开它——尽管会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