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始终没有转头,等他留意到海滩上的人越来越少才看了看表,十一点半了。他转头去找伏基罗,不费什么力气就看到了他,伏基罗独自站在海边,涨潮的浪一波一波拍到他身上,人们都在向后退,唯独伏基罗站着不动。
“涨潮了。”酒保提醒安德烈。
“不用管他,他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回来。”安德烈继续喝他的酒。
几分钟后,安德烈再次转头去看,海边的人们都已经回来了,伏基罗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浪头越来越狠地打在他身上,把他打得踉跄不已,他却只顾盯着遥远天边的星星,仿佛那是什么闭眼就看不到的奇迹,被海浪掀翻了又站起来,形单影只地非要站在那个地方,似乎打算当块石头,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到了他的大腿。
安德烈放下酒杯,站起来走到海岸边,冲下面喊:“涨潮了,你得回来!”
伏基罗或许没听到,或许听到了不愿意理,他还是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在大海前越发显得渺小,安德烈暗骂一声,又喊道:“伏基罗,回来!”
那边仍旧没有动静。
安德烈这会儿突然有种铺天盖地的疲惫感,他扶着自己的额头,内心里有一部分,想要转头就走,“一个离开另一个”是他们父子关系的标准模板。
他最终还是犹豫了一下,在海水到伏基罗腰处时下去了,他也被浪打湿,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一把拉住伏基罗,把呆滞的伏基罗惊醒:“爸,你干什么!”
伏基罗仿佛才回过神,表情从迷茫变得惊醒,又一下子变得很担心,反手拉住安德烈的手臂:“你小子看不出来涨潮吗?回去了!”说着不由分说地拽着安德烈向岸上走,嘴里骂骂咧咧数落,说他不要命,年轻人在想什么根本搞不懂。
总归也有开心的时候,就像天气时好时坏,伏基罗以前提起的“一起出去吃饭”却总是没能成行。
某天伏基罗起得很早,独自坐在桌边戴着眼镜读报纸,煮了壶咖啡,还给安德烈留了一杯,那天他们似乎心情都不错,安德烈在家里吃早餐,和煦的风吹进床,清晨的阳光好像发这柔和的蓝色。伏基罗拿着笔在地图上比划,问他:“你数过我们都到过哪些地方吗?世界上还有没有我们没去过的地方?”
安德烈摇头:“总结过去是你们这些老头儿喜欢做的事。”
伏基罗笑起来:“有天你也会的。”
“会什么?”
“总结过去。”
安德烈笑了笑:“打赌吗,我不会。”他喝完杯里的咖啡,“你老来以后很喜欢寻家,说明你这辈子浪子当得不合格,我就不会,以后也不会。风滚草,我感觉我就是风滚草。一天rolling stone,一辈子rolling stone。”20岁的安德烈宣布道。
伏基罗看着他露出笑容,什么也没说,安德烈要出门了,伏基罗看着他离开。
直到他们终于践行了一起出去吃饭的久约,那会儿他们的关系才有所缓解。安德烈终于接受了伏基罗古怪的脾气和时不时就会失神的脑子——虽然之前伏基罗就脾气古怪,但那时他的古怪还没有成为任何人的麻烦,不像现在。
因为临时起意,他们没有去好餐厅,只是在路边停下来,去一家不怎么起眼的快餐店吃饭,伏基罗抱怨着天气。他去喝酒的时候安德烈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以为他只是去喝个酒而已。
但伏基罗心脏病发作,死了。
这一年,安德烈21岁。
下葬的那天,墓边只有一位老神父和安德烈,还有狗。其实伏基罗不信基督教,但是如果没有神父来主持,安德烈根本不知道葬礼应该有怎样的流程。
是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四点半左右,但天色如同暮时,天空的云沉沉地悬在头顶,一望无际的灰蓝色,雨将下不下,风从天边卷来,吹得连草都是凉的。
墓场空空荡荡,草长得很野,零落有几朵粉红色的小花,安德烈穿了他常穿的黑西装,没有穿外套,觉得有点冷。他在神父念悼词的时候点起一根烟,神父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他摆摆手示意神父继续。天气阴冷,他的烟头火光明灭,狗在他脚边一声不出。
这风很凉,像是草原上或旷野里的风,安德烈盯着尺寸间的一方墓,闭眼却想起漫无边际的广阔的大地,那里的草也长得很高,一阵风吹过齐齐俯倒,灰雁和雄鹰贴着草飞过,从草面略过逼近山崖边,断崖处骤然凌空而飞,直奔浩瀚碧蓝的天。
神父念到了“阿门”,突然一股凉风拂过安德烈的脖子,他惊醒般回头,望着墓场立着的一块块象牙白色的碑,视野里成片成片的绿色草地,地平线尽头是沉沉辽阔的天,伏基罗什么也带不走,他留下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