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的声音很平静,奈何句句话都有无处安放的无力感。
“我真的好害怕。”
安德娅终究还是不忍心,侧头去看他了。她这才发现汉斯在寒风中颤颤巍巍,似是下一秒便要被吹散了。这种破碎感她也从弗里德里希身上看到过。原来谁都一样,没有人能逃出去。
“那就努力活下去。”
安德娅思忖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说出了这句话。纵然她的确觉得这句话有时候似是诅咒,让人活在无尽痛苦中,不过现在的他需要的就是这句话。
“活下去,然后回家拥抱你妈妈。”
说到最后妈妈这两字,安德娅也有点难受。她逼着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没有再劝慰了。别的话再说便不合适了,她也只能单纯地祝愿汉斯能回家。
过了良久,他们手中的热可可早已冷却,汉斯站了起来,看着她道:“你要好好活下去。我答应弗里德里希的事情已经做不到了,但是我知道,对你而言,所有事情都会愈来愈好的。”
安德娅抿着唇,没有答他。以前是取决德国人让不让她活下去,以后却可能是要取决于法国人了。
十二月的巴黎银装素裹,安德娅与汉斯面面相觑,这次再见便是永别。安德娅不知道该如何界定她和汉斯的关系,他们不算是朋友,但更算不上是敌人。那天被伯特兰夫人赶出家门时,也是汉斯在滂沱大雨里扶起她,带她到弗里德里希身边。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但知道他一定不是坏人。在这一年里,她几乎都是受着汉斯的照顾。
安德娅踏前一步,对上汉斯的视线,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拥抱他,低声道:“祝愿你能安全回家。”
*
他们明明算不上熟稔,却在离别时为对方送上最诚挚的祝愿。看着那双载满悲愁的眼睛,安德娅不能轻易地地把他划分为敌人,也不能盲目地憎恨他。说到底,世界就是个缓缓转动的巨轮,而他们只是极其微小的尘埃,甚至连零件也算不上,就算他们在这个瞬间消逝,也不会对世界的运转造成任何影响。
他们对他人而言无关重要,仅仅只是在某些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而已。
深冬河岸旁弥漫着萧瑟之感,安德娅看着疏落途人,来来往往,等到天黑时才理了理裙摆,慢慢走回去。
深冬的夜总是来得很早,明明还未到傍晚,夜幕却已经降临了。路边昏黄街灯亮起,两旁住宅楼也有隐约的亮光,凝神一听,若有若无的对话声萦绕在四周。
好像所有人都好好活着,只有她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一个人,甚至没有一盏灯火是为她而留。屋里屋外,如同两个世界。
她其实早已经应该要习惯孤独了,却总是忍不住难过,然后想像着平行世界的自己会不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那里的她,应该会很快乐吧。
也应该不会与玛丽安这样面面相觑吧。
此刻刚入夜不久,空荡的街道上只剩下她和玛丽安两个人。凛风划过,似是在他们之间画上一道鸿沟。
玛丽安又长高了些许,摆脱了眉眼间的稚气。她身穿白衬衫和阔腿裤,罩着大衣,眼下还有点青黑,看上去瘦削单薄,也有点憔悴。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安德娅,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安德娅。”
回到巴黎将近一年后,安德娅才终于与她碰见了,而且还是迎面相遇,哪怕她想逃,也来不及了。
安德娅深吸一口气,对上了她的视线,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现在玛丽安心底里对她的想法。她其实很讨厌沉默,因为揣测别人内心的想法太辛苦了。
她抿了抿唇,见玛丽安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欲,再多等几秒后,抬步转身,朝反方向迈步。
然而,在她的步子还未落下时,她便听到玛丽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
玛丽安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太多的起伏。
安德娅脚步顿住了,片刻以后扭头回看,再次对上那双与她极其相像的绿眼眸,慢慢地问:“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的。”
玛丽安只是这样说。
安德娅没有回答她,只是等她再次说话。
“为什么你要走那条路,成为那样的人?为什么宁愿被赶出家门也不和德国人断绝关系?我知道你不恨我们,可是为什么?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我应该是怎样的人?”
安德娅反问道。
这句话她想问她们很久了。
一直以来,她都努力做好着女儿和姐姐的角色,也不曾埋怨过什么。即使在爸爸离世以后,那些重担全都压在她身上时,她也只是默默接受着一切,就算有不满和压力也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敢偷偷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