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济海的声音没有波澜,方是最大的波澜。他一人曾当百万师时也是这般。
“一个落霞关不足以让你皇爷爷派东南镇抚。”
尹信皱眉,就要问缘故。这做账的人能力了得,自己发现落霞已是走运。户部人手紧张,上哪里找出一个势均力敌之人下东南细查?
“你去。”尹济海读出他脸上的不解,“四品官,不要嫌小。”
尹信噎住。他没有理由反对,倘若真能镇抚东南,不仅可以将这繁重的兼国之权抛回去,而且可以故地重游再赏风姿。一个时辰前方感慨的镜中花水中月,不就立即成真了吗?
只是为何父亲肯定要派下镇抚,又为何想让自己做这镇抚,又怎能预料皇爷爷的想法?
他如是问。
“你不用管。只是朝堂上再提此事,要一口咬死整个东南。”尹济海仍旧淡淡。
次日早朝,却也实在不需尹信说话,户部质疑东南的折子便一本本递上来了。只是争来争去便只围着总数做文章,没人提到其中有细目可疑。
整个东南霎时成了好大一摊浑水。要求户部再查账的,要求派镇抚的,要求问责布政使的,说什么的都有。
尹元鸿的定夺等到再一日后。
下了早朝,尹元鸿将他带到九衡阁。沉香木桌上赫然放着件绯袍官服,云雁绣至其上,在旁放着的正是银鱼符。
“阿信。东南的账理不清。”尹元鸿缓缓道,“是该派个镇抚下去。户部找不出合适的人来,你皇叔本欲分忧,但年后边塞不可无人……”
说着,目光便落到尹信的脸上。
“我去。”尹信原本心中存疑,可如此场面和了父亲那夜的肯定,又叫这一点点疑问顷刻抹平。他几乎可以肯定,皇爷爷就等着他如此咬定这一去。
尹元鸿眼里果然含了笑意,说了一声“好”,便开始交代其中权责底细。
镇抚一职历来临时设立,派往特定地方巡视政务,交付调兵权以应时需。
“过完年开春前后,你便化名下去。东南财税重地实乃我大晋命脉,你定要查出其中猫腻。”尹元鸿颔首,“其他文书,已有人在准备。”
尹信领命,差身后千帆拿过官服鱼符。尹元鸿不多说,他便退出九衡阁。但心中有些问题是后知后觉,疑窦丛生。
整个过程过于顺利,只是仍然是那个问题——为何是他尹信。
他不算最好的人选。他一走,他身体未愈的父亲便要兼国。皇家子弟在外隐藏身份,行事多有不便。纵然户部少人,礼部吏部里也有可管财政的好手,其中人员大可调剂。
更何况东南“财税重地实乃大晋命脉”,尹信却是首次理政。
总不能是皇爷爷知他心意。便算是全然因为父亲斡旋,皇爷爷也该有所考量,人员的确认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可皇爷爷没有一点儿迟疑,迅速准备好了只等他来。
他原本只觉得东南如迷雾,如今看起来明朗的中政朝堂也扑朔迷离。询问父亲,却也只得到些“你皇爷爷看重你是好事”“眼下却也无人”这样无关痛痒的答案。
“不能急。为政者不露悲喜。”尹济海道,“着眼大局。”
他原本厌恶这样两端是谜的感觉。只是东南财税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他也无暇顾及太多,整个儿春节,除了礼节事务,心思通通在账面文书上。
为何落霞饰物流进京城将近少了一半?
为何只是落霞宝业?
为何去岁的账不见此处有端倪?
他想着想着,便近开春。
湘吉布政使是京官外派。尹信化名言屹,带着万木千帆,抢在他之前抵达。
跟驻地将军武广打了照面。从郡、州一路客套下来,顺道要走账本抄录。研究之余,一路行至落霞关。
为了掩人耳目,一连三日,他和万木千帆分别做普通行路商人打扮,牵两匹马,拉着借来的不同的货,由西侧县衙转入关中。稍作调查,便发觉两侧商铺有些关着,饰物的价格与京城天壤之别。
即使价格低至如此,也少有商队与店中掌柜交谈,要收货。攀谈交易声少。
生意多的地方应该活络才是。这个关口太安静了,最大的动静也许是东侧入关口的过磅手清点商队货物时弄出的声响。有两个灰衣汉子在旁巡视,却并不说话。
与其说是商业重关,可这底下没有白银流通,便只能算是个来往货物清点的普通关卡。
这整个关口一天能流通30两银子便都算上算,但中政里去岁年底一件落霞首饰都不止这个价。
一年到头若是如此,能赚得到什么钱?尹信不用拿到具体的记录,便知道落霞宝业的税收反倒或许可靠,但推度远远到不了那个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