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tholomew—
寂寂夏花,悠悠秋叶,若不能生生死死随人愿,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也不过是伴她看尽韶华,数西风叶下。
1834年,有一个夜晚雨色深浓,不可辨认。改朝换代并未给巴黎带来任何本质的更替。奢靡与优雅,宁静与芳香。一个统治对吸血鬼而言毫无意义,热月,雾月,拿破仑,波旁,七月王朝,或者任何一个名字,占有了这个国家,属于我的都不会被改变。这个世界不是我的,也不是他们的。我和人类的不同在于,他们是时光的匆匆过客,而我是端坐在岁月的厅堂之中享受永远不会停歇的下午茶的那种怪物。
我去了那个在巴黎享有盛名的女子的沙龙。那是一个巧合。六十四年前,我在那间优雅精致的会客室里见到的,是另外一些人。保有这样的记忆对我而言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消遣。我得到的不会比我失去的更多。
我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并未料想到她将会给我带来什么。
更迭辗转的,岂止是时光而已。
六十四年前,这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女子发髻上的珍珠和钻石闪闪发光。酒杯中嫣红透明的漩涡如同梦境。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纳玕。
六十四年后,坐在小檀木桌边安然凝视我的,却是那个丑怪的女人。
她裹紧珍贵的克什米尔披肩,用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令我不悦的眼光。
然后她示意我坐下。
我没有坐。
“你不是我的顾客。”
我垂下眼睛冷笑了一下,是那种人类不会察觉的动荡。然而她打了一个寒颤。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喃喃地念出一个字,“魔鬼。”
“魔鬼在天堂里。”我安静地回答。
不待她回答我便走上前去,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预言师,是吗?”我居高临下凝视着她。“你的水晶球在哪里?你的咖啡渣和纸牌又在哪里?”我慢慢抿紧嘴唇。今夜我已经饱了。可是我并不拒绝黎明之前的最后一次进食。
她呆滞地凝视着我,在我几乎要探出牙齿俯下身去之前,她低低地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看着她,“谁?”
“你来相见的那个人。”她露出一个堪称诡异的微笑。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无声地追问。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她点头,“为什么我会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你的命运么,女人。”
她再次微笑起来,这一次,是某种我不能理解的坦然和无所困惑。
“是的,我知道。我注定会躲过火灾和水灾,但是却无法避免命运的手扼住我的喉咙。”
她停顿下来,盯着我。
“但是你,魔鬼,你注定不是杀死我的那个人。”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说的对。我知道。她已经吸引了我,所以我不会杀死她。从这个女人身上我可以得到什么,我期待着。
“你来相见、抚慰和伤害的那个人,他已经离开了巴黎。他不会再回来。”她喃喃地、梦呓一样地低语,挥舞着手指。“你们是同类,可是他注定比你活得长久。你伤害了他。可是他宁愿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我会有个怎样的结局?”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飞扬着一种幽暗诡秘的亮光。
“你会得到你渴望的一切,在你付出所有代价之后。”
她挥了一下手,用那种厌恶的、驱逐的姿态。
我顿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出门之前,我听见她幽幽的声音,道出我最后一个原本打算收敛的问题。
“我的名字是玛利亚·亚德莱达·勒诺曼。”
我放过并离开了她,这个或许比我更加妖异的女人。我走进茫茫夜色。六十四年了。这一刻我仍然在巴黎的街头行走,呼吸奢靡空气。丝绒、蜜果和醇酒的艳香无处不在。我记得一切。这一刻它们如此清晰。我记得当年的我是如何走进那扇刻有郁金香花纹的胡桃木门,如何置身于人类温热芳香的生气和血液流动的美妙混响之中。吸血鬼的眼神注视一切,居高临下而又茫然好奇,蓬勃渴望而又冷漠无谓。
然后我看到了他们。美艳绝伦的伯爵夫人和她的宠儿。
同绝大多数贵妇带来的男伴——或者说是男宠,都不同,他略微苍白的脸庞上没有那种我所熟悉的脂粉气。衣饰华丽,神情却简洁。他大概不超过三十岁,高挑,劲健,动作优雅敏捷,服侍女人的时候一丝不苟,却没有我厌烦的谄媚味道。我很惊奇。这漂亮的男人,他黑色的眉峰间蕴含了某种引人注目的忧郁,那令他看上去更加俊美非凡。也许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相中了这一点。她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