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半晌,轻轻叹气,重新抱紧我。我合着眼睛,不看他,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像只在潮湿雨季里变成绿色的树懒。我感觉自己当真浑身生满藻类,从身体到心头,潮湿一片。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低语。“我真是个自私的男人啊,同同。一边希望你讨厌我,一边又害怕你忘了我。”
那一句在我心头笔直勾出一道血痕。我再听不下去,而他也不再作声,拉过毛毯裹住我们。我发觉自己抖得简直恼人,他重新注视了我片刻,然后将更多轻柔安抚的吻洒落下来。他一定知道我现在有多渴望这些。甜蜜得虚伪,安宁得可怖,伤感得迷魂的吻。
晏雪,拜托你,不要离开我。
别离开我。
Give me your kiss and give me more.
But don’t tell me all.
第八章 茶饮·龙团凤饼
让我说,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
—Inuki—
我好像害怕你溜走。一整夜,一整夜我都握着你的手。你温柔而冰冷的手。我知道我不能放开。一放开,你就会不见了。你走掉了,不肯带着我,不肯面对我。像那时一样,自以为是的你,遗弃了骄傲的我。
像当年一样,你离开我。昨夜的时候我吻你的唇,能有多么久就有多么久。起来啊,来陪我,或者我陪你。看星光正明,月色正好,把你我温柔照耀。可是你不理睬我,不同我说话,不对我微笑。
我讨厌你,晏雪,讨厌你自以为是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理我,不理我,是我错了好不好。我从来不道歉不认输,这一次我不说不。你睁开眼睛,好不好。让我看你美丽的冰蓝色瞳孔,让我看到那些小小的,温柔欲望的火苗,让它们再次为我而闪耀。
让我握你的手到天明,到黄昏,到不可记忆时光流转。
让我说。
这辈子我只恨一个人。那就是你。
这辈子我最爱一个人,那还是你。
从发现他白发起,我就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剪短。不想太惹人注目。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只希望自己能够看上去普通一点,再普通一点。即使苍老即使落魄,也无所谓。穿黑色的话,大概效果会很好,可是他不喜欢。他不喜欢,我就不穿。
这时候顺着他依着他,才发现他的怪毛病。他喜欢我穿得像幅水彩画。水蓝,粉紫,冰绿,浅绯,丁香,杏黄……种种般般。我抱怨,他大笑,说我这叫彩衣娱亲。我不大懂得,上网去查,才发现给他占了便宜。
这人可恶,分明变着法儿拿我当他儿子。妈的,谁想当他儿子。
……谁想一直这个样子。我不想啊。
可是我早已知道,无从挽回。
不能拒绝,只有面对。这命运究竟给了我何等甜美,何等憔悴。我不再打鼓,不再放任自己疯狂。只乖乖在家陪他。那时我们已搬到法国小城埃维昂。基本上我们每隔不上十年便搬一次家。不为他却是为我。该死的不老的我。
那时候,他已经渐渐衰弱。所以我们去了那里。有出名温泉和矿泉的小城EVIAN。写在矿泉水瓶上的那个名字,依云,是他很喜欢的。这城坐落莱芒湖南岸,对面便是瑞士洛桑。北是阿尔卑斯山。依山傍湖,很美的地方。只有七千五百人的小城,很适合我们。
他喜欢,因为安静。带来满心澄明。买了钢琴放在卧室。每晚我弹给他听,努力练习安宁舒缓曲子。我很努力,真的很努力。我想用我的琴声吻他,用我的节拍抱他。
他已经很少碰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知道自己苍老,面对依然年轻的我便无所适从。他不愿用衰弱松弛的肌肤靠近我,不愿用渐生皱纹斑点的手触摸我。那让我加倍痛楚。或者不是痛,撕裂成麻木,一颗心就已枯萎,之后凋零。我痛恨这样。别说做爱亲吻,连被他拥抱都是奢侈。我努力克制自己,我不想刺伤他。此情此景,说什么都多余。他已经苍老,而天杀的为什么我还是如此年轻。我痛恨我仍然柔韧灵敏的肢体,细薄光滑的皮肤,鲜活跳动的心脏。我痛恨镜子里那张几乎没有皱纹的脸,明亮闪烁的眼睛。该死的,抱抱我,让我靠近你,晏雪,我好想你。
我想他知道我的感觉。但是……要如何说,这种情境若有人该承担更多伤感苦楚,我宁可那是我。
那活该是我。
我们不再同床共枕,但我坚持住在同他一门之隔的房间。每晚我凝视自门缝下透进的淡淡灯光,心头一片空寂。那种虚无缥缈的寂寞让我如陷炼狱。真的都过去了么,那一切。真的不能重来了么。我还没有爱够他,一切就已经风吹云散。我恨我自己,我恨这个世界。可是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