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锦的唇角漾起讽然的笑,倏尔又隐没在了夜色里。
听见那幽幽的笑声,钱四媳妇顿住了,没继续往下说。
而姜锦依旧垂着眼,她懒得问下去了,屈指一弹,一颗石子儿朝她的后颈处飞去。啪嗒一下,妇人便又昏了过去。
没有把生母留在这里喂狼,算是姜锦仅存的一点良心。
把人打包送回去之后,姜锦一刻也没再留,也没再虚与委蛇。
她忽然疲倦极了。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让她意外的结果。
可眼下,姜锦还是觉得很累,就像天地茫茫,归舟无处可系。
她没有多么向往亲情,向往一碗温粥,但一日未找寻到自己的来历,总归还是会有一线渺茫的期待。
期待真的会有一个地方,有人还在等她。
当然,这样的好事没有落到她的头上。
姜锦自嘲似的笑笑。落在她头上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烂摊子。
对于这个算是她故乡的地方,姜锦没有丝毫的留恋,连再看一眼都惫懒。
她快马加鞭,三日的路程并作两日,飞也似的回了范阳。
回到属于她的一隅天地之后,姜锦衣裳没换头脸也没洗,整个人径直奔向了卧房,一头栽到在床榻上,拿枕头蒙着脸,就这么睡着了。
数日未眠,加之赶路辛苦,倒头就睡也不奇怪。
身体乏累之时,梦里也未必好眠。
果然,姜锦迎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刹那间变得很小很小,小到还在襁褓之中,被人揽在臂弯里。
耳畔,是女人的长吁短叹和男人嫌恶的话音。
她撑着眼睛,才看清他们的面容,紧接着,眼前白光一闪,场景似乎又变了。
不过她仍然在人的臂弯里,啃着自己的手指头。
杵在几步外的男人身形像是一座山,他的胡须很久很久没修了,一直连到下颌,一看就很扎人。
他指着襁褓里的她说:“五十两,买你孩子一命。”
年轻的妇人颤颤巍巍地说:“你……你要她做什么?”
她的丈夫拦下了她的话茬,谄媚地笑道:“贵人瞧得起妮儿,是她的福气,我们……”
高大的男人脸色冷冷的,他的唇锋利,却没什么血色。
他的手仍指着那孩子,道:“她是要替人受死的,你们听清楚了。”
当然听清楚了。
五十两呢。
不,其实甚至不用这么多,五两、三两、一两……
风猎猎地在吹,高大的男人把才买来的孩子搂在了怀中,他时常低下头,看看她,又看看另一个襁褓里的孩子。
风太大了,被买来的小孩儿脸都被吹得皴红,他赶忙又将襁褓裹好。
他没有什么时间耽搁,追兵咬得太紧了,得想办法赶快甩脱他们。
大人躲得了一辈子,那孩子呢?一个还在襁褓中、连牙都没生出来几颗的孩子呢?她会死的,连一口米糊都吃不上。
姜游喃喃:“阿锦最后的血脉,不可以……不可以断绝在我手上。”
身体回到了婴孩的状态,意识似乎也随之混沌了,姜锦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却只听清楚了“阿锦”两个字。
她很快就知道,姜游想要做什么了。
他带着两个孩子,故意将追兵引入了深山,山上山下被围得水泄不通。
底下的人在叫嚣:“快出来!否则……你就知道,什么叫引火烧身——”
姜游在等的就是这个。
正值秋日,草木枯黄,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足以焚尽整座山。
山中不缺成人的尸首和骨骸,只需要多添一具孩子的,那他和她的血脉,便是俱都死在这里了。
炽烈的火如约而至,天边橙红一片,草木燃烧,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人声湮没在无边的火光里,是最好的伪装。
男人裹着一身灰烬,抱着裹得死死的襁褓,从火焰的另一端爬了出来。
被灼烧的感受当然不好过,他却无暇顾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奔逃,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暴雨降下前呼啸的风。
直到确信所有的追兵都被抛得远远的,他才跌坐在一处山溪旁。
顾不得掬一捧冷水匀面,孩子太久没有声音了,他颤着手,去揭襁褓的一角。
几个月的婴孩最是脆弱,此番又行是险招,他担心孩子出事。
看清怀中婴孩面容的瞬间,平静无波的溪水里,倒映出一张扭曲的面容。
不!怎么会……怎么会?
清溪前,那张灰头土脸的面孔上,没有担心,没有害怕,唯有一种极致的冷冽。他的瞳孔僵在远处,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在数九寒天里,被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他的双臂在抖,指掌下意识地发力,掐得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