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宝钗同黛玉在除夕会上相遇了,才叫素来敏感的黛玉晓得她的心事,到了年初五宝钗那边将请帖送到林府时候,黛玉正收拾了行装要往薛家去访友,干脆将先前答应的几坛子酒并几匣子添妆都给带上了,车马行了好些时候,便才到了薛家。
悟空不好进去,加之前些日子从应青客那里得来些许消息,同黛玉说了,约定日暮相伴归家,便骑着马往京郊去了,黛玉自入了薛家。
因临嫁的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出席后宝钗便只在家中读读文章诗词,做些针线活,门口也是薛姨妈出来迎接,同黛玉寒暄了几句,到了宝钗的院子里稍作片刻,晓得她们女儿家有自己的话要聊,略陪会儿就借口离开了。
也是当时薛家被抄之日没叫人收走这套宅子,才叫现今薛姨妈同薛宝钗有落脚之地,加上余下的金银财物尚且比得家有小富的人家,行走间丫鬟婆子规矩都是极好的,也处处收拾得井井有条,不似从前贾家被抄家后落脚的院子里乱糟糟的模样。
不过到底失了薛蟠在身旁,又经此大变,薛姨妈倒比从前瘦上许多,只精神气还叫宝钗的婚事吊着,好歹是个康健模样。
黛玉叹了口气,吃了宝钗斟来的一杯茶,见薛姨妈走远了,又打发丫鬟们自个儿出去玩乐,才同宝钗坐得近了些,苦于不好开言,只得先同她绕着圈子。
她到底心底不是个十分能藏事的,且是刻意流露出来叫宝钗知晓,不消片刻,便叫宝钗放下手中茶杯,因问道:“妹妹可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来?”话罢,自个儿也挽住黛玉的手,面上自然真诚。
黛玉肺腑中万语千言,一时间竟不知晓从何讲起,心中反而隐隐作悔,好端端自己又凑这个热闹来,不晓得什么时候竟也作个开解的,好为人师的了。不过她心中好歹是有话要劝的,叫她任宝钗如此下去也是不能,干脆一鼓作气,弃了那些个客套做派,直问宝钗心中对这桩婚事可有不满。
话语一落,只见宝钗向来周全的脸上也露出诧异之色,朝四周一望,又朝黛玉身侧凑近两步,踌躇不决,又看见黛玉也是诚恳模样,一时间明白了当日茶楼上叫黛玉堪破她那点子遮遮饰饰,心下到底难堪。
黛玉见状,心下更悔,只怕不能寻出机会将此事了了,好当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还是宝钗终于认下账来,她为人谨慎,又探看过门口无人后,才好开口道:“叫妹妹看出心中不快属实是意外,只怕你也晓得我心里想着什么,从前在贾家院子里你我少有离分,很是猜得透彼此,也叫妹妹不要悔恨,我心中是万般感激你肯问我这些的。”
说罢,扶着黛玉坐到榻上,两人将鞋踩脱了,鬓发相靠,私语起来,只问宝钗坦言道:“我正为这些难处,不晓得告与谁听,而今全好了。好妹妹,真是天送来帮我了。”如此真情流露罢,她又一一说得心中忧虑。
此等奇女子果然是不同于世间诸人的,并不为他人相帮沾沾自喜,也不自认是美色惑住情人,忧虑日后人老珠黄,心中只叹息现今已是求人的时候,怕今后再抬不起头来。
黛玉听了她的话,晓得她的心思,转劝道:“宝姐姐何必如此想着,你心中晓得应相公是为的你这个人才出手相助,如今更是浓情蜜意之时,他知道你的为人,所作自也是为的你,你难道反不如旁人,不明白自个儿的本事?”
话说着,又劝慰道:“普天底下寻得几个如你这般的女子,且不说为你兄长周转一事是你一手操办,但就现今薛家剩的土地店铺,难道还不是你用心操持经营着供了一大家子生计?你要说自个儿没本事抬不起头,我定是天底下头一个要跳出来骂你做样子的。”说着,黛玉轻哼一声。
这个事情难道宝钗如此一个清醒聪明人还不知晓?到底身边人是思想不同的,薛姨妈近些天来同她讲话,也是多讲到了婆家如何讨好丈夫、如何做起主母的模样,并讲了许多后宅的阴私手段,叫宝钗听了心中难免无力迷茫。
十来岁的小姑娘,难道还真叫她是生而知之的神仙人物,半点儿他人的话也撼动不得本心?
诚如当日茶楼所言,宝钗不晓得如何艳羡黛玉成了个闲云野鹤似的人物,身侧还有个悟空相伴,瞧她神态面色也晓得近年来过得是何等快活。只是她从前身上背着薛家的架子,怕日后嫁过去了还要守着应家三奶奶的架子,叫她如鱼得水般混得人人夸赞不难,到底确实少了更年少时候向往出尘清高之情。
黛玉知她心中还犹豫着,也不晓得如何劝说,只好问道:“你难道是出于感激要嫁给应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