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婉掀睫瞥他眼,声色冷淡:“我今儿是到道观上香,被你顺路带过来的外人。”
“皇上都来听讲学,哪给寻常香客上香的机会。那杨姑娘不过说浑话激你。”
“你知道她跟我耍威风,还要亲自送她?陆松节,你知不知道,是你给的机会,从前张幺妹能欺负到我跟前,都是你给她们机会的!”白婉气急,恨不能把杯中茶泼陆松节脸上。
最后,她还是喝了口冷茶,压抑自己的心绪。
她不能不想起当初陆松节为张幺妹一再伤她的事情,他这样狡猾奸诈,难道不知她才是被委屈的那个?
“婉儿,我早把张幺妹打发走了,你便是生气,也不要总翻旧账。”陆松节试图熄她的火,语气极致温和,“你忘了我跟你说过,我待她好,最终是为了你。”
“翻旧账?”白婉想笑,他果然有让她无法冷静自持的本事。可事到如今,事到如今,她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任由他气。
白婉又抿了口冷茶,斥道,“你若不会待我好,就别拘着我。陆松节,不是我求着来看你的讲学,是你自己邀我,是你那天低声下气求我来看。你如果只想让我看你和杨姑娘眉眼缱绻,趁早送我回去。”
“婉儿,我若无心,就不会赶在这时寻你。”陆松节见她杯中茶尽,掌心盖上她的手背,提醒道,“冷茶伤脾,别再喝了。”
白婉让他松手,陆松节却不肯。
白婉不禁挑起唇角,讽刺道:“你这人如何中的进士?前儿才说什么都依着我,这会又暴露本性对我用强。”
“我不这样,你连给我分辩的机会都不给。”陆松节虽这么说,但见白婉眼梢凌厉,还是松开了手。他斟酌片刻,才温声道,“婉儿心里,我是否只是个阴险暴虐,虚伪俗气的人?”
陆松节还是第一次在白婉面前用这种词汇形容自己,且他平直地视着白婉,并没有躲闪之意。白婉不解,只等他继续说。
陆松节便笑了下:“倘若婉儿已经看到我这一层,倒也不是对我毫无了解。”
“其实娘也怨我,她更喜欢大哥,单纯善良,至情至性。大哥不需要背负陆氏上下,也无需去应对朝堂上的波诡云谲,岂不单纯善良?婉儿,我又为何不喜欢简单些?其他的不论,单论今日,我恨不得在家里煮碗面,也不愿来这个地方,和他们谈论儒学,在皇上面前三呼万岁。可我知道,我不这样,那些人就不会支持我。
“我推行新法令,譬如拿斧头凿大树的烂根,里头不知躲着多少牛鬼蛇神,如果清流那帮人知道我心向着白氏,向着你,会以为我不诚。如果连自己人都不信我,我还能支持几年?
“在这个世道,谨小慎微如我的生父,纵使无端被欺侮,喊得再大声也无人听见。苦心孤诣如我,即便爬上顶端还处处受制。萧于鹄他不想把你带出小宅吗?可他只能任我摆布,因为他不耻于钻营。”
陆松节的语气并不锋利,甚至不是在向白婉诉苦。诉苦并非他喜欢做的事,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坦诚能让白婉定神。
白婉闷了会,倒真静下来。
她的确鲜少站在他的角度思索,但这番话让她又无端想起陆松节那日在内廷救她,和上官氏打官腔的情景。
白婉决定让他再说两句。陆松节便道:“婉儿,我听父亲说,你是饱读诗书之人,可我从前不曾想过和你聊这些,你若不喜欢,就当我胡言乱语。我和你谈谈我的道。
“我从娘的肚子里呱呱坠地,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做本我,或融于俗世。你的师父柳相选择了前者,所以他孤高怪诞,极不合群,但他可以不向谁低头,只管自己的喜恶。至于我,不过是把我的人生当成戏,去迎合别人,叫别人喜欢我,以此步步高升。
“这世道污浊,我可以在泥淖里滚着,也已经在泥淖里了。婉儿,我已对自己没有任何期许,只希望你们健康,富足。”
他这样,好似也厌弃自己。
白婉未曾想过,原来他也自厌。他说了这么多,白婉自是分明,亦不想再考虑他是否又在骗她。她定了定神,才道:“陆松节,你说‘道’过于晦涩,我不和你论,可我常听人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你在朝在野,怎么演都可以,但在我面前也演,为了保护我还把杨姑娘推出去,是否太过了?”
“不要反驳我。陆松节,如果你愿意为我好,我这么说,你愿不愿意听?”
陆松节被她训得脸色稍沉,却不得不道:“我听。婉儿,我听。”
“如果你听我的,便去和杨姑娘说清楚。”
陆松节不免迟疑,白婉敲了敲桌子,提醒道:“你连这点都不为我做,我即刻走了。我不希望你总不和我商量,自作主张对我好。”